我跌跌撞撞的跑出门,母亲在后面叫我我也没理,长兄追出来拦住我,冷冷的看我一眼。
我被冻在原地,记忆里从未见过长兄微笑以外的表情。
我被长兄牵起手来走回母亲的屋子里,勉强将弟弟抱起来。母亲垂下的眸子里似乎被淡淡的阴霾掩着,父亲伸手揉了揉我的头顶,浅浅的一笑。
我这一日里第二次被吓着。除却冷淡,何时见过其他的神情呢。
弟弟一日一日的长大,原来妖怪的孩子跟普通孩子也没什么不同,一样吃奶一样哭闹,只是母亲是没有奶水的,也请不到奶娘来,只得在后院里养了几头母羊。
虽然记不起,不过我大概也是被母羊喂大的。
弟弟比我活泼,不爱念书却最喜欢上蹿下跳的胡闹,七岁的时候已经将这一片儿所有的树都爬过。弟弟常常去集市玩儿,似乎也被小孩儿用石头打过,可是却仍旧常常去。我依然是不去的,那些小孩子们的兄姊就是当年拿石头打我的人,额头上火辣辣的疼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就只是远远瞧见他们过来,也能教我不好受。
弟弟的身上常有青青紫紫的痕迹,他都藏得好好的,不让人看见。可是我知道,晚上母亲会坐在他的床头,用父亲做的药膏给他揉散淤青。母亲不会哭,可是眼睛却总是亮亮的,在不曾点灯的屋子里好像星子一般。
当年,母亲是不是也为我这样揉过额头呢。
我想,就算是妖怪,母亲也必是个好妖怪。
可是为何,又要叫我瞧见这一幕呢。
说起来,还是要赖弟弟。若不是他将毽子踢到母亲院子里的那棵树上,要不是他怕母亲怪他淘气来央我去捡,我一定是看不到的。
我怎么就一时心软了呢。
我攀在院墙上,伸手去够那挂在枝杈间的毽子,眼看着只差一点点就能拿到,忽的听见一声压抑的喘息。我手一抖,毽子被我碰下地去,眼睛却给那扇窗里的景象牢牢定住,再挪不开。
这是我母亲的屋子,他在,不稀奇。我长兄是母亲的儿子,他在,也不稀奇。可是为何母亲跟长兄会在床上抱作一团?衣衫凌乱,就是傻子也晓得他们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自然不是傻子,大约是小妖怪的缘故,比起其他孩子还伶俐些。十三岁的年纪,也是该开窍了。
我晓得长兄不是母亲的孩子,如果不是父亲,他们两个也不过是一个男人跟另一个男人的关系罢了,像母亲这样的妖怪,跟男人做点什么,也是太自然的事情。可是毕竟还有父亲在,他们,他们……
弟弟在院墙下头拢着手唤我,我梗着脖子动弹不得,谁想那小子三两下就蹿上了墙头,趴在我身边。
自然也是看见了。
我想他大约不懂,所以只是波澜不惊的瞧了一眼,跃下墙头将毽子捡了又翻回来,顺道拉着我回到院子外头。我瞧着他一下一下的踢着毽子,粉红的唇紧紧咬着。
我晓得,我生得不像父亲,倒是像长兄。
我守着这个秘密,也叫弟弟什么也别说。
这座小城地处偏远,城中居民也不过在此两三代罢了,原本都是戍边的将士。战事止息了,可是家园也毁了,许多人不愿回到那满目疮痍的家乡,不愿在清明节跟那么多人一道向着一座大坟烧香,便在这里定居下来。
几十年的功夫,中原人叫这座小城塞外江南。只是这里生长的年轻人,谁也不曾见过真正江南的模样,只是从老人的故事里记下零星的片段,也算是为没有根的自己寻一个午夜梦回能去的地方。
但我们一家跟他们不同。我家姓荣,可家族祠堂里供着的先人却姓慕容。这是一个胡人的姓氏,多少代之前还算是贵族,只是如今除了这残旧的灵位之外,也不剩什么了。母亲跟我讲过,父亲多少年前是天朝的胡将,身上流着一半外族人的血脉。那一场仗惨烈异常,父亲下落不明,中原的皇帝手书灵牌,从此这世间再没有父亲这个人。
后来我晓得,中原的皇帝派父亲出征,就没打算见他回来。
母亲从父亲在中原唯一的友人手里接过那个任性的男人出征前就写下的一纸休书,却是怎么也不肯穿孝服,只将腰间那一枚玉佩摘下来埋在门前的桃树下,带着彼时只得十多岁的长兄一路北上,从中原跋涉到这座小城。
这座小城里有许多前次战争后无家可归的人,也有一些这次战争后自愿留下的人,但是偏偏就是没有父亲。
没有那个叫做慕容月生的男人。
慕容月生,已经死了。
母亲找到的是一个叫做荣平的男人。
月生月生,父亲生来就是为了得胜的,打了败仗的父亲只能从此消失。
父亲对母亲说,你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我却是个胡人,你在这里过不惯的,回去罢。你还年轻。
母亲却说,我将你给我的玉佩埋在家门前的那棵桃树下了,我也不再是慕容家的媳妇。我的夫君姓了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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