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说出这心头情话,云舟直说得脸皮发烫,尤其面对余生投过来的炙热眼神,更觉羞涩难当,禁不住一指头戳在了他的脑门上,嗔怪道:
“还有,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管你是江海还是余生,也不管你是大官还是大侠还是小书商,你永远都是我心目中的大侠。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想,这些都不关我的事,我这一生,只认定你一个大侠,这就足够了,以后再也不许你瞎想,听到了没有?”
余生心中情怀激荡,感动万分,一把抱住云舟的身体,笑言:“遵命遵命,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但是小舟的良药忠言却是比蜜糖还甜,比情话还动听,大侠我岂敢不听呢?”
云舟红着脸,用手肘捶了他一记:“就你贫嘴!”
当天夜里,两人收拾好了仅有的一点行李,几件旧衣服还有一些书本典籍,整理出来正好轻轻的一扁担。第二天一大早,余生从城里买了一头毛驴,担上扁担,让云舟骑好,带上小墨小砚来到城门口,这次偷偷出走他只向宁玉麟一个人说过,宁玉麟没说什么,只是坚持要为他送行,等余生一行到城门口时,宁玉麟只身一人身着便服,已经风尘仆仆地等候在那里了。
“你和他是出生入死的同伴,一定有很多话想说,我们到旁边候着,你们只管慢慢聊就是。”
云舟说完,牵着毛驴和小墨小砚到一旁候着,将场地留给他们两人叙旧。
宁玉麟在城门外摆了一个简单的践行宴,只有一张小小的桌子,上面放了两个空酒杯,余生随手拿起一个,用尽量轻松自然的语气问:“怎的有杯无酒?榜眼是要请我喝西北风么?”
宁玉麟笑而不语,从怀中拿出一盏酒壶,斟满两个杯子,自己先饮了一杯,余生喝下自己手中的那杯,用体温捂过的酒温温地,进入胃腑略有些凉,不知为何尝出了些许酸涩的滋味,连带着余生的嗓音也变得有点沙哑:
“榜眼,你……你真的不和我一起走吗?一朝天子一朝臣,你留在这边迟早要历经腥风血雨,何不与我一起回到江海县,我们大家一块儿卖书撰文,就和以前一样。”
宁玉麟放下手中的酒杯,负手而立,仰视城门之上那块经历数代风吹雨淋的牌匾,神情之中满含悠远的长思,猎猎的风吹过,将他的声音也吹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余生,你是了解我这个人的,张狂那莽夫老说我这家伙看上去温厚无争,其实一肚子的坏水,其实他说得没错,我确实装了一肚子坏水,这肚子坏水装的是国,是家,是民。七年前我因为仗义直言被奸臣陷害丢职贬官,被刘仝派人追杀,离开这里的时候我就曾经像现在站在这个地方看着城门口的那块牌子,在心里发誓说我宁玉麟一定会回来的,等我回来的那一天,就是朝廷奸佞得以铲除的那一天,就是国家得以安定的那一天。现在,我又重新站到了这里,七年过去了,我用七年的时间实现了一半的理想,还有一半等待着我去实现,现在我在这里发下一个新的誓,在我的理想未完成之前,我不会离开这里,十年完不成,就用十年去奋斗,一辈子完不成,就用一辈子去奋斗,总有一天能够实现的。”
这世上总有这样一种人,不需要物质,不需要名利,甚至也不需要七情六欲的牵绊,对于他们而言,理想就是一切,为了实现它,可以奉献出自己的所有哪怕是生命。在他们的豪情壮志面前,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柔弱,余生敬佩他,他知道他无法说服他,只叹道:
“人各有志,像你这样有所追求,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说罢,又怅然道:“你和张狂都去了,如此一来,江海余生如今只剩下我一人了。罢罢罢,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不过是绕了一圈又回到起点而已。”
宁玉麟劝他:“不必伤怀,江海余生在我们的心里,人还在,它就在。”
余生释然道:“你说得对,人还在,它就在。”
两人复又浅聊几句,一杯酒很快就见了底,剩下最后两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临别前,余生想不出其他言语:“小舟从此逝……”
宁玉麟拦住他:“快别说这句,你我之间又不是再无相见之日,怪不吉利。这样吧,我俩以酒水为凭,日后山高水远,若是有幸听到彼此的消息,就将酒水洒向黄土以谢苍天,就算无法相见,神交依旧未断。”
言毕,就将手中的酒水洒在地上,余生笑曰:“好!”,也将酒水洒了出去,两人摔碎酒杯,依依惜别,没想到这一别竟是永绝——
六年之后余生驾一叶扁舟经过京城近郊的惠安县,听闻太上皇复辟,端王沦为阶下囚,当年拥立端王为帝、抗击蛮夷立下赫赫战功的有功之臣被一网打尽,或流放或诛杀之时,呆坐半饷,寻来一杯水酒,洒于江中,看浪潮翻涌,忆起往昔峥嵘岁月,只觉恍然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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