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昱迷迷瞪瞪看面前走来个人形状的东西,死命拉着人衣角,张口便道:“皇上您……您还怪我么?我是真喜欢您……打第一眼看见就喜欢!”
白绸布裹得只露出两粒眼珠子的张太医惊魂未定,衣服下摆都没来得及捋,就着床榻边的木头踏板便死了命的磕头。双手只管捂住耳朵,拨浪鼓似的摇头,边摇边磕。也不知床上那病人哪里来的力气,手指头狠狠揪住衣角不放,套在外面的衣襟都立刻被扯的“刺啦”一声开了口子。
张太医正满脑子浆糊不知所措,那只手已经慢慢失了力道,苍白的垂落在床沿。
原来是烧坏了脑子,说胡话呢。
太医一后背都是冷汗。
门大开着,细碎的阳光从漆色斑驳的飞檐和纤尘不染的窗棂见洒落,尘埃跳跃其中。方才一场荒谬的闹剧,包括那样青涩狼狈的和惊心动魄的告白,全部被室外之人尽收眼底。
碗儿一手捞住匆匆出来的李太医一只雪白的袖子:“拿着朝廷的俸禄全是吃闲饭的吗?不是说症状看着不像瘟疫病,都一天一夜了,怎么还没醒?”
李太医抖抖袖子跪下道:“回皇上、女御大人,宋大人似乎在牢里受了大刑,后背上现在没一块好肉,春时易感染,加上伤口错过了医治的最佳时机,伤了元气。纵然是年纪轻轻,体格健壮,怕也是折腾不住。
若不是常年在外征战,有些底子,恐怕……恐怕现在……”
那太医偷偷抬头看了眼面前的九五之尊,压低声音继续道:“若是寻常人家的文弱公子,恐怕坟头都要长草了……”
碗儿听了心急,提起脚往太医身上踢:“皇上今儿都来了,如果看不到活蹦乱跳的宋昱,你们这帮奴才别指望能活着走出公主府!”
十米之遥。隔着乱糟糟的、里外忙活着的人:白绸布裹住的太医和粉色纱裙的宫女。鸾沉眼睛静静的在房内那人因高烧而潮红的侧脸上停留片刻,喉咙里发出微不可闻的低叹,眼睑低垂,最终一言不发,迈开步子走了。
宋昱在回宫之前还是在发高烧,鸾沉也不可能一直空守着,他还得回去。一摞一摞的奏折摊在那,北魏那边走漏的风声——怀瑾公子大练兵马,课税横增。看来是在做最后的准备。边境的扰民事件愈演愈烈,摆明了挑衅。大周的确是在等着北魏先下战书担下“不义”的恶名,但是兵马粮草之事却一定要赶在战火烧起之前做到万事俱备。
从公主府回来,鸾沉就没有主动去过问宋昱的病情,也没有继续下旨赐人赐药。一来碗儿那厮隔一会就要以送茶送水的名义进来把那人翻了个身梦呓了几句胡话都汇报的一清二楚,二来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心里气恼相加,气自己不愿他死。那天的事也不全怪宋昱,酒醉之后的□,硬要说起来也是自己同意的。他恼的是那人的性子。
宋昱看似豪爽耿直、不拘一格,却恰好克住了鸾沉温吞阴冷的性子里磨人棱角的部分。鸾沉几番玩弄人心的手段,到了宋昱那里,竟如同尖刀扎进棉花里,落得个不痛不痒的效果,悄无声息的化解的干干净净。
到头来,反而拿刀子扎人的罪魁祸首自己手指铬的生疼。
那为何不愿他死,他鸾沉为何会应允一个克住他的人活在世上?
嘴上随口说着“周国民盛,信手拈来便又是一个宋昱”,但心里还是不免估摸,这一仗缺了宋昱,胜算要削减几分。
不过是舍不得一个人才罢。
第二天上了早朝,左丞相偕几个文官谏言增税之时,他挂念这件事,说话都有些心不在焉。
从在牢里烧了个昏天黑地,到被一道圣旨赦免赐住公主府,宋昱只记得自己被人搬弄来搬弄去折腾了好久,在鬼门关大了个转才算保住一条小命。
外面的竹林常年没人打理,疯长一气,翠色的枝叶浓密茂盛的要伸进朱砂色的窗户里了,间或发出一点悉悉索索的声响。宋昱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床头床尾各一个层层叠叠紫纱宫服的少女,其中一个因为彻夜未眠,已经扛不住打起了瞌睡,脑门往绒帐上点。
另一个瞧见床上躺着的人醒了,半仰着身子揉眼睛。面颊微红,也不敢去看贵人那罗矜半露的锁骨,愣了半天神,推着另一个道:“宋大人醒了!快!去隔壁叫张太医来!我去找女御大人!”
不一会儿太医来认认真真把了脉,只对那个宫女嘱咐道:“宋大人身子尚且虚弱,不过已无大碍,需要修养调息……”
宋昱暴躁的打断:“皇上在么?”
张太医声音尖细缓慢的回道:“回大人,皇上在宫里,这会儿早朝呢!”
宋昱点点头又道:“那……那他来过吧?”
“陛下焚膏继晷、日理万机。哪有空来公主府闲逛。呆子你痴心妄想也要有个限度,笑死人了……”
俩人循声望去,笑盈盈一张脸,可不正是碗儿。
宋昱跳下床来,赤着脚就跑到她面前:“碗儿姑娘不也是公务繁忙,还不是来闲逛了?”
碗儿鄙视道:“我来看看你死了没!呐,陛下口谕,死了的话次你口上好的棺木!”
宋昱:“你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学骗人?别胡诌啦,我知道皇上来看我了,我一不小心还把他衣服扯坏了。”
太医忍不住插嘴:“大人扯破的……似乎是老臣的袖子呢。”
三人对视片刻,室内只剩从外院传来的鸟鸣声,尴尬至极。
最终女御大人派头十足的轻挥衣袖道:“刘太医,您先去休息吧。”
两个宫女和太医做了一幅,掩门出去,只剩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碗儿轻咳一声,幽幽道:“陛下生在帝王家,是先帝的第七个儿子。自小万千宠爱着长大,感情上的事不免比起常人心高气傲。一般就是剖了热乎乎的心奉上,怕也是入不了他的眼。你也……未免太心急了。”
宋昱想说,我在家里也是宠大的,但到嘴边就变成恭顺的:“是,宋昱太鲁莽了。”
碗儿坐在床榻对面的竹椅上,蜷着虾米一样娇小的五短身材,一边说话,一边观察宋昱的表情:“陛下如今心思不在儿女情长上,你是真心喜欢他,但不会甘愿区了一身才气,留在他身边只做个男宠吧,以后留下以色侍君的骂名,也不好听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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