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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的。一家人在一起最好……”他望着天边,阴影模糊了边界,太阳整个跌落下去了。

所谓的划江而治没有出现,真是太好了。只是终留了一个福尔摩沙孤悬在外,托举着蓝的残躯苟延性命,遗下两岸炮声长鸣。吴华亭不知道长远而言,这对他们是幸或不幸。

半岛的赌局落幕,亚历山大和米哈伊尔的棋盘却远不到尽头,将来,一定还要卷入更多情愿和不情愿的玩家。拼机智,拼技术,最重要的拼资源。钱和人,都是资源单上一项关键指标。钱么,近期拼不过;人……人倒是余地很大。

中华屹立考古史上的四千年而不倒,强大的繁殖能力居功至伟。

再多的血和汗在整个民族的富强和理想之前都如蚍蜉般渺小。

……人么,不过那么一回事。

他微微有点羡慕起松平来。他们注定要抱着残缺的玩家资格蛰伏很长时间,换个角度这也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心安理得的庇护伞。隔岸观火,不失为惬意的享受。或许他该叫松平帮忙也介绍一个稳定的外国情人,当然不能是米哈伊尔那种处于漩涡中心的,换个立场听听异国情人对世界棋盘的见解,必定妙趣横生……

啊呸。这思路错大了。

审判刚过,禁不住维克多一再催促,他跑去又见了莱因哈特。

他们给予莱因哈特为首的一帮子纳粹战犯以相当人道的待遇,一日三餐顿顿不缺,发配流放从没听说,比战场下两国对付双方战俘的态度好了千百倍。莱因哈特也下决心要对得起这份人道主义关怀,得知他来的那一天,利用一切可能条件把衣褶掖得平平整整,金发梳得一丝不乱。

莱因哈特以为他能在俄国人这边维持不卑不亢。以为!牌面反转,他早在萨拉一步不肯退让的苛责下把脸丢尽,倒做梦到他地盘上捡回剩下的面皮。米哈伊尔呢,倒也慈悲为怀,没抱复仇的心思,把红色阵营宏大壮阔的复仇微缩到莱因哈特一人身上,太小家子气啦。再者,他是充满爱的阵营代表,要帮一路上涂得火红艳丽的小弟们树立榜样,在这深沉的全人类大爱感召下,区区一个纳粹战犯何足道也?

“莱因哈特,你大可放轻松。我不是来找你茬的。”咔嚓一声开锁,他悠悠然踏进单人牢房,在一寸阳光和对方冷绝的目光洗礼下挑了床铺最柔软的中部坐下,叠起长腿。“根据协商成果,西柏林由美英法共管,东柏林归我们,至于你,以后就跟我混了。西边说不定会另外分裂出一个人格,你觉得,会跟你长得一样吗?”

“我猜不会。”莱因哈特冷淡对答,左手无意识地搭在胸口。生生被拆成两半一定很疼,具体疼到何种地步?会像米哈伊尔每逢湿冷季节发作的伤疤一样,总有两天疼得在床上死去活来地翻滚吗?

我的新兄弟,祝你越疼越好,长命百岁。

“噢,随便吧,反正你们也见不着。组织决定,一星期内你得另写一份交待上来,才能加入我们互称‘同志’的大家庭。”他摸出铸有领袖头像的银质烟盒,一手打火机点上,一手抛出另一支给战犯。烟气在阳光映射的灰尘飞舞中升腾起来,在莱因哈特的视角,他眯着灰蓝双眼指尖摁在上唇的情态也染上烟雾似的挑逗意味。他沉默着从米哈伊尔烟头那里借了火,狠狠吸了两口,才说:

“我四天前才写过一份检讨书交上去……”

“不合格!通篇‘遵守命令’就能完事吗?你是有自由意志的独立人格,就算和世世代代的上司都要签署不得悖逆的契约,明面上不行,你私底下又是怎么做的!不要把忠诚当做暴行的借口!”他慷慨演说,说到自由意志的时候差点半途喷笑。自由意志?把个人意志吹到天上去的,不正是被纳粹层层包装发扬光大的尼采吗?尼采不轻蔑犹太人,但他本质上说不定真是个法西斯主义者。以及忠诚,他米哈伊尔被索求的也是同样烈度的忠诚。只是莱因哈特虽然做首都时间不长,作为人也不小了,却把忠诚当小孩子的勋章,发自内心地化作一项毕生的事业——滚他娘的忠诚,糊涂透顶!

他倾过上身,冲日耳曼人端正的脸喷出一口浓稠烟气:“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您可以把忠诚保留在脑袋里,清出帝国主义的□□,播下社会主义的种子,再把脑壳安回原位,就大功告成。您瞧,这只是我们见过太多次的、一个心理学上简单的洗脑,对于您的人民一点也不难。他们一贯坚强肯干,吃苦耐劳,为了人民,您总该放心奉献忠诚吧?”

呛人的二手烟令莱因哈特皱起眉头。同时,也送还了一个点头。

“合作愉快……同志。”

☆、华亭、米哈伊尔

凭什么,绝对信赖和赞美?谁告诉你青春无限明亮,而不是开始向往暴力和□□?谁告诉你,青春期的孩子还是父母的大玩偶?醒醒吧,父母应该仔细观察眼前这个培养了十几年的陌生人:他泛青的胡髭,或者她微隆的□□……

——《穿过我青春的所有说谎的日子》

香港的舞场繁荣一如往昔。

衣香鬓影,红男绿女。舞者翩翩的裙裾,留声机飘扬的音符。间或荡入一缕清风,又使氛围不至沦为媚俗。吴华亭朦胧觉得,他在某处见到过类似的场景——而记忆过于芜杂,浮浮沉沉不肯剥离出去,只剩给他一片温热浓稠如浓汤的海。

贺瑞斯要了两杯蓝色夏威夷,待侍者端上,就一手松松圈住自己那杯,趴在吧台上发呆。昏昧灯光将他颀长不下英人的身形长长拖曳在地板上,黑发掩映下脸部轮廓残留少年的稚嫩。他不说话,只是小口抿着。这边吴华亭托起杯子,忽而升起把它一饮而尽的冲动,中途略作停顿,还是在三口之内解决了。

“这么快。”贺瑞斯喃喃,继而问,“嗓子不辣么?”

“习惯了。”

“我们又没在拼酒,拼也不能拿这种酒……太着急会丢掉很多风景的。你看,杯子里面的光,”贺瑞斯抬起他还有三分之二的玻璃杯,晃上两晃,“像不像微缩的海洋?”

从杯子底部望进去,光线笔直射入,穿透平静的水面,经过折射与杯壁的数道反射,映出一团各色混杂又独立的固液混合物。吴华亭熟稔的、又有些恍如隔世的景色。冰块容纳着光,也容纳他的注目,毫不为外物所动,婷婷袅袅旋转着它们化在水里逐渐破碎的身躯,平静且从容地,一点点投向破灭怀抱。恰逢舞场里一曲喧闹的爵士乐放罢,换上一支慢板宫廷华尔兹,前奏舒缓悠扬,踏着小碎步慢慢带出主旋律,一二三二二三……于是他看到冰块也活动起来,跟上节拍,跳起迈向毁灭的舞步。

“不,不像海洋。”海水不如它澄明,也因而比它更容易永恒。它的存活仅在须臾之间,因澄明而达不到长久。“像江水。浅滩上缺水季会退下去的江水。”

“江水吗……长江还是珠江?”

“看你怎么想喽。”

他们相视一笑。先是贺瑞斯自控失败似的莞尔,然后两个人都笑出了声。酒保正擦着柜台,听到响动,朝两个莫名其妙笑得半俯下身的青年人投去奇怪的一瞥,两人感觉到注目礼依然笑声不绝,他嘀咕一句,换上高脚杯继续擦。

他们差不多同时停住笑。吴华亭清清嗓子,说:“香港没怎么变呐。又回到战前模样了。”

“城市面貌上是恢复了,但是战争总归很刻骨铭心。1941年冬天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一改变,不论好坏,都再也回不来了。”

“可战争没有改变你。”

贺瑞斯望着灯罩,沉吟一会儿,低头道:“未必。那年冬天我见到你跑来,第一念头没反应出该到哪里躲炮弹,却在想:这个人和我不一样,虽然人们老爱拿我们相比。他以独立自主的意识经历过人与人大规模的残杀,这种经历不管一次或一百次都会使人变化。我没经历过,而正要去面对,跟你一起有一点安慰,但我如果希求真正完成自己,就得逼迫自己清醒着去体验——并且永远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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