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只是有些气质别人模仿不了你,你也模仿不了别人。”
看吧。燕然总在合适的时机出现,摆合适的神情,找合适的人,说合适的话。其算计之精准,如一个躲在帷幕后面等待上场的戏子,旁观舞台上勾心斗角蝇营狗苟,冷不丁跳进舞台,一折戏才唱出一小段,就把众人都闹得没戏唱了。只是唱功再好,总有破音的时候。红当年不惜重本,将北平和平解放,完好的城墙就是他心意的证明;同样是红说拆就拆,命令所至,一幅摧枯拉朽的新世界光景。
“不过,北方入冬迅速不宜久留,早点回去为好。”燕然劝道,“有些事虽然该做,做太多还不如没做好。你还年轻,一下冒得太尖,容易被抓住把柄成为后来者打齤压的对象。”
“多谢关心。”吴华亭微笑,“我会努力不被抓住把柄的。倒是你,好像近几年表现消极,还经常接触成分不好的人,不太妙吧?听说63年后,和苏修方面还有私信往来……”
比起津远的脸色,燕然冷静得一块冰:“有一次往,没有来。内容很正常,是抄了一首主席新作示意决裂,作品没有发表才不便公开。……在中央备份过,我正好带了副本,你大可看看,省得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他抛给华亭一个小记事本,再啰嗦了几句让他早回,携津远先走了。
他背影融在夕阳的余晖里,夕阳很朦胧,很柔和。背影很温暖,很沉静,美得惊人,美得华亭几乎生出流泪的冲动。
打开记事本,里面只抄了一首词,很容易就翻到了:
致米哈伊尔·瓦西里耶维奇:
前次言行失矩,多有冒犯,见谅。赠主席新作一首,祝前途光明。
念奴娇鸟儿问答
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
背负青□□下看,都是人间城郭。
炮火连天,弹痕遍地,吓倒蓬间雀。
怎么得了,哎呀我要飞跃。
借问君去何方,雀儿答道:有仙山琼阁。
不见前年秋月朗,订了三家条约。
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
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另:不必回。
……如戏的人生,如屁的梦想,如屎的爱情。
他跪在建设工地里,城墙废墟前,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作者有话要说: 牵涉情节大体是这样:沪57年受反右扩大化波及送去劳改,后被苏州保出 → 又经历一些惊险到66年WG开始,沪参加造反派入京大串联,主要为表明立场明哲保身,兼怀有对世态时局的怨恨和对京的困惑不满 → 北上途中找宁,宁无心跟去 → 进京后,坚定与人斗其乐无穷,已隐含报复社会的心理 → 遇到津,津怀疑沪对辖区内造反派的放任和在大串联中过于积极的表现是故意刺激京,两人话不投机 → 京来调停,沪报社心理浮水,反讽之 → 京把65年给莫的最后一封信(主体内容是中苏决裂后对苏的讽刺词)给沪看,以证清白 → 沪忽然理解了京,对京恢复善意,同时感到绝望
☆、米哈伊尔、莱因哈特
我要让记忆断根绝蒂
我要使心灵变成石头
我要把生活重新学习
可是……夏日炎炎的噪音
好像过节在我窗前声声不断
我早已预感会有这晴朗的一天
和那空空荡荡的房间。
——《安魂曲》
一弯弦月高悬在墨蓝的天上。
米哈伊尔难得亲自开车,载彼得从科玛洛沃村的墓地回城。乡村的道路崎岖而幽静,引擎声乘着一串箭也似的柴油浓烟破开幽静,又在月光清冷的注目下讪讪隐去了喧嚣。
彼得摇下车窗吹风,一路上跟米哈伊尔讲了挺多话,话题不时发生类似于从乌拉尔机械厂食堂的菜品串到30年代列宁格勒长到首尾不明的探监队伍这般的跳转,大段匮乏逻辑也找不到关联点的句子被他理所当然地拼接到一处,仿佛那些句子本是一群钻出洋面的岛屿,在海洋深处由同一片陆地所连结,而能劈开海水发现真相的人,永远只有他,彼得·罗曼诺夫做得到。
“聪明人很多,自知的却不多。”彼得终于稍微触到了谈话重心。他手肘弯起支在窗沿迎向凛冽寒风,双颊冻白却了无知觉般的说道,“如我们探望的那位已长眠墓中的朋友一般清明而自知的更是少之又少。要我说,聪明人若少了自知一项,他的光彩必然大减,还不如少五分聪明而多一分自知——可惜太多人看不到这份交换的划算。”
“聪明与自知,”米哈伊尔转动方向盘,从一只误入公路的惊慌驯鹿身侧擦过,“它们如何交换?自以为聪明的人不会认为自己缺乏自知,反之亦然。我倒想起尼古拉二世许多方面并不愚蠢,甚至可算聪明,自知也还行,死那么快有点冤了……不过这只是我的印象,你在这件事上比较有发言权?”
彼得的嗓音像钻透肉体后的金属子弹,本质冷漠又包覆一层内脏肌理深处的奇异温热,掺杂着风扑向他:“他哪里冤了?冤的只不过是他的儿女。他连他的人民恨他都不知道,叶卡捷琳(斯维尔德洛夫斯克/叶卡捷琳堡)说工人闯到他房里念宣判书时他还一头雾水,不自知到这种程度,他根本不冤。”
“因不自知而死,你的标准不是一般严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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