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你喜欢引用罗斯福的观点,对杜鲁门的政策却只字不提,即使在加加林进入太空后也只是表示‘这点落后我们很快能赶上并超越’就结束了。至于反犹嘛,我想想,第三次中东战争期间你曾在一家报纸上对以色列和周围国家的关系‘表示忧虑’,这被他当成把柄了。”
他无语望天。纽约市的人格化身喜欢一个蛮横霸道的社会主义国家,还厌恶该市占据龙头地位的犹太人,不管是否属实,谣言一散布出去就等着那些知情又不完全知情的市民像磕了药一样兴奋地讨论上一整个月吧。然后他也得闭门思过,最好人间蒸发一阵子——听起来好像挺惬意的,但他很喜欢自己的工作,对时间表也有很强的控制欲,那种强迫性休息才不要呢。
“亲苏反犹,我的天哪。”他盯着脚尖,眯了眯眼。“他干嘛不说我亲英?从一战期间我就鼓吹应该帮助英法对抗德奥,也是后来修改中立法案的积极促动者。这可比几句立场含糊的话实在多了,议员先生却视而不见,真叫我伤心。”
亚历山大耸肩,说亲英太平凡了,在当前形势下一点话题性都没有。
“但是反犹……那可更荒唐了,我只是表示忧虑,一个字都没说以色列的不是啊!”
他问亚历山大怎样回答,对方说:“我告诉他,你只是希望两个超级大国和平共处,对于苏方先上太空轻描淡写的回应正表示了对我们自由国家科技实力的强大自信,我们抢先登月也证明这份自信完全正确。反犹这个指控就比较无知了,约克·爱德华兹的一头黑发正是纽约市犹太人激增带来的,本来就犹太血统占优的他要怎么反犹?”
亚历山大撒了一个只要认真追查约克变成黑发的时间就能戳破的谎。但首都的语气是如此坚定,维护好友的意志表露无遗,导致议员先生立刻便感到后悔,一边干巴巴地道歉一边就找个借口撤退了,这是约克能想到的发展。
他向好友大大方方地表示感谢,同时心底涌上一股对国会里某种政治氛围的厌烦之情。他游离在外还免不了受此诽谤,而亚历山大时时要严守首都的中立立场,把握发表观点和体现倾向的时机,动辄受到那些半通不通的家伙尖锐责问,他只要设身处地想一想便难以忍受。有时他真希望自己是中世纪传说里的勇士,像从恶龙口中拯救公主一样把亚历山大从那片龙潭虎穴里拯救出来。当然,他不是勇士,亚历山大也绝不会允许他那么做。
小小的危机已平安渡过,还是不想讨人厌的事了。他对着反光的车窗撩起几缕黑发,心想到奥运会的时候,干脆把头发染成金色吧。那样他的变装就可算完美,不会给轻易认出来,虽然主要是为了好玩的目的——若不是雨果(阿姆斯特丹)翻出小时候的肖像画册给他看,他都要不记得还是金发时的自己长什么样了。
那是在一个温暖的午后,风清日朗。马歇尔计划已经实施完成,收效良好,欧洲摆脱战后经济低迷进入了快速发展期。阿姆斯特丹的市民也不再满足于得过且过,开始大规模地拆除旧建筑修建新街道,每个白天都能在马路上听见叮叮当当的施工声。
雨果的房子不在此列。它幸运地经过两次大战仍保存下来,经过简单修缮就回到了可以舒适住人的状态。客厅窗户朝向运河,阳光落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也洒在瓶中郁金香盛放的花瓣间。雨果坐在沙发上,捧着一本有好些年头的旧画册,一边翻,一边讲。
雨果对他说,他小时候就像一个缩小版的自己。耀眼的金发,瘦脸颊,身材修长,“而且和我不一样,你还有一双蓝得很纯粹的眼睛,是纳粹的人种划分法中绝对的第一等人呢!”他对此无甚反应,但考虑到提起纳粹对雨果的身体恢复不利,就叫他跳过这个话题。还有什么?哦,调皮捣蛋,却也有异常懂事的小大人的一面。喜欢坐船,有强烈的好奇心,第一次把郁金香种子从欧洲大陆带回到后屋的小花园时培养失败,为此伤心哭泣了好几天。除此以外,大部分时间都快乐而外向,喜欢和曼哈顿码头上形形□□的人聊天,有时会兜售些流行商品发笔小财。
后来长大了。长大了就不可爱了。总追问为什么荷兰在对英国的战争中频频失利,为什么建立了广大的贸易线路却无法保护。渐渐的这些问题也不问了,还是和以前一般快乐,偶尔眼光却显得阴沉。“一告诉你战争失败、必须把你割让给英国,就立刻把我甩了。虽然也是没办法的事,但好歹依依惜别一下嘛,”雨果悲伤地摸着画框,“结果把我直接堵门外了。”
“那时年轻气盛,不好意思。”约克无奈道歉,“后来想想,你其实比我更难过。”
“这也不好比较,我们都没法把对方当时的心情再经历一遍。”雨果轻轻合上画册,“你要带回去吗?本来就该是你的东西。”
“不用,想追忆童年我会到你家来看的。”
“横跨大西洋就为看一本画册?这口气倒是跟小时候一模一样。说实在的,约克,有一个你这样的情人应该每天都会过得很有乐趣。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约克撑着下颌眨眼:“噢亲爱的雨果,若你这么积极地投怀送抱我当然没意见……”
“得了吧你。”雨果赶忙挪到沙发一边,“我说正经的。”
“好吧,没有。”
“奇怪。我看你不是个禁欲主义的人,就算范围缩小到同类,你们国内符合你审美的姑娘应该也很容易找到。”
“我看在你眼中世界上绝大部分人都是禁欲主义吧。比起你,我国那些清教徒的后裔简直像白百合花一样纯洁。”约克说着想起他那本以八卦欧洲众城而闻名的著作,当时他忙着抨击艾维斯对更甚者却手下留情,真是便宜了雨果,“你下次访问再敢在公众场合发表不当言论,我是不会管的,小心亚历山大亲自把你遣送回国。”
约克对着车窗放下那几缕头发。那是在尚存森严的五十年代他才能说的话,现在经过越战和性解放运动,曾经亵渎道德的行为也变得稀松平常了。他既不会像唠唠叨叨的卫道士感叹人类的堕落,也不会因此就随便抓个顺眼的人来上一炮。他平常的生活已经够充实了,情人?起码也要找个能交往超过三个月而且不会干扰他工作的……
莫斯科奥运会倒可以破一次例。反正他是以私人身份去玩,没有任务在身,找个漂亮的东欧女孩留些精彩回忆也不错。如果被问起身份,就说是荷兰的游客吧。
很好,事情就这么定了。
如他料想,莫斯科奥运会斥资巨大却没有得到期待中的盛况。将近一半的国家拒绝参加,还有很多运动员仅以个人身份前来,用五环会旗取代了自己祖国的旗帜。这场头一次在社会主义国家举办的体育盛会几乎变成了社会主义阵营的内部娱乐——更别提某些社会主义国家也拒绝参加了吧。
这种前所未有的冷清自然有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亚历山大和他背后的政府。约克很为祖国统治精英的办事能力骄傲,不过从普通游客的角度,就未免有些遗憾了。好在女子项目受影响小些,毕竟在西方国家还竭力让妇女安于家庭的年代,东欧已经让她们承担和男子一样的工作了,由此整体水平没有因参赛国的减少下降太多。就算不懂行,姑娘们白花花的大腿看着也挺享受。
约克成功勾搭上一个罗马尼亚的女记者,还买了一只本届奥运会的吉祥物——名叫米沙的棕熊,在他看来这只眼神有点可怜的熊更像大耳猴一些,观看比赛时就把它抱在怀里。那罗马尼亚女人在一次体操预选赛的观众席上见他抱着一只小熊,嘴边的笑容和金发一样灿烂,有种年轻男子特有的可爱和帅气,便主动过来搭讪。两人度过了快乐的十天,没有交换电话和住址,就等着闭幕式上最后一次相互依偎、然后一拍两散。
不比开幕式的萧索冷清,闭幕式倒让做好心理准备的观众们有了意外的惊喜。在悠扬又略带忧伤的歌声中,由3000多人举着画板组成的米沙熊掉下了眼泪。它挂着不变的笑容,眼角涌出的泪掉下一滴,一滴,再一滴。
约克抱着怀里的玩偶,望着在背景板的眼泪衬托下身上绑着气球、慢慢腾空的大型立体米沙熊。歌声渐渐消逝,米沙熊也飞到空中,越飞越远了。好些女观众都流下了动情的泪水,包括他身边的女友。而这只米沙熊会飞到哪里、怎样降落,就不是观众能知道的了。
就在这短暂的几分钟里,他忽然感到,这只熊不仅是一个吉祥物,它是实实在在,有生命并且有感情的。它里面藏了一个灵魂,也许不只一个,是许许多多个灵魂……不过他能想到的是最特殊、最有代表性的一个。
他看向主席台。闭幕式到了尾声,他的十日女友已经和他盛情拥吻告别,回到罗马尼亚记者团里去了,还说希望有机会还能再见到他——当然到她老死为止他们99%是不可能再见了。将旗帜交给下届举办城市洛杉矶的仪式也早就结束,约克用上望远镜也没能在主席台上找到那个人的身影。
闭幕式结束,观众席上人流接连涌到场外。约克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慢慢起身,一个人挎着背包往过道走去。愉快的旅程,他想,只是结尾被勾起一点不恰当的好奇心又不能满足,出现了小小的残缺。
“约克。”
太棒了。他回过头去,笑着打了招呼,而对面的米哈伊尔抱着胳膊,目光像胶水一样执着又顽固地黏在他身上。
“你的目光太热情了,我有点承受不起。”
米哈伊尔冷笑一声:“你敢把头发染成这样就不要怕人看。我注意你有好一会儿了,就你一个人来?”
“就我一个人。”约克见对方不太信任的样子,又说,“绝无虚假。我跟亚历山大说想过来玩的时候,他还反复叮嘱我别玩得太过头。你觉得我能在这里刺探到什么情报吗?”
“……好吧。既然只你一个人,回去以后,代我向亚历山大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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