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织(四)
“哥,你别闹才是。你说是你指使我的,只怕你连我干过什么都不清楚吧?”薛笑人上前两步,稳稳站在薛衣人面前。他虽仍旧穿着艳丽,衣服上有灼烧的痕迹,头发蓬乱,却由内而外地散发着上位者的气势,此时没有人会注意他有多么的狼狈,只会暗自戒备。
“楚留香,你用薛家一家拿捏我,实在算不上什么好汉。”他挑起眼角,狭长的凤眼勾起一抹讥诮,白术那对凤眼就是随了他,“不过俗话说,打蛇打七寸,你这要挟选对了地方。我二十多岁创立这个组织,挑衅红衣教,暗灭地鼠门,无论是传消息盗宝图还是报私仇泄公愤,只要是委托到组织的事情,都从没有失败过。你和我说什么正义大道理我不懂,其实你也不懂。你以为你所说的那些正派人士就那么侠肝义胆,铁骨铮铮?他们做的事其实比邪魔外道还肮脏龌龊。你若揭出我就是那个组织的头目,我薛家一家只怕要一夜之间灭门。因为,我知道了他们太多的秘密。”
他拔起薛衣人插在地上的剑,目光从剑柄扫视到剑锋。薛衣人此生最爱的便是剑,对这些剑从来都是细心保养,今日如此不爱惜,只怕是被他气狠了吧。
他用拇指摩挲了一下剑柄:“楚留香,你很不错,我相信你说的话。今日我给你一个交代,你保住我薛家上上下下的清誉。若哪个有半分损伤,即便我死了,也有办法让你提头到我坟前!”
白术听薛笑人提及死字,心头已大感不妙,刚要提步上前,就见薛笑人举起剑来刺入了自己的胸膛,直入心脏,分毫不差。他的剑法向来以快制快,教出三七来也是这个套路。三七的剑法已然够快,而他比三七还要快得多,即便是离他最近的薛衣人也阻拦不住。那几乎是弹指之间,那柄剑就稳稳地插在了他的胸膛之上,艳红的血洇开,画出瑰丽的花朵。
“哥,都道长兄如父,我和你相差十几岁,父母去世的又早,我自幼仰仗的便只有你一人。”薛笑人抬手止住薛衣人要上前的脚步,虽然血已经蜿蜒到了地上,仍旧站得很稳,“你为我开蒙,教我剑术,这些我都记得很清楚。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剑术,但我想为了你练好。可你从不夸奖我,无论我是否进步,迎来的都是更加严厉苛刻的要求。我开始疑惑,你看中的究竟是我还是剑?”
他轻咳两声,伸手点住几个穴道,继续说道:“后来嫂子生术儿的时候你没有回来,术儿百日的时候你仍旧没有回来,我就懂了,你的心里只有剑。那我为什么还要为了你练剑呢?我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哪怕那事情大逆不道,十恶不赦,可是我乐意做,而不是出于你的意愿了。我希望术儿他们不要像我,变成你练剑的工具,所以无论是他去学医,还是小斌去经商,我都很高兴,很支持。我本可以假死脱离薛家,可我舍不得。我想着可以留在家里而又不用被你逼着练剑的方法,就开始装疯卖傻。而我装疯,从未想过要隐瞒你。”
他垂下头,似是要支撑不住:“我甚至……甚至一直在期盼着你能发现,这样,至少说明,你是关心我的。可……你没有……”
“嘭”的一声,薛笑人双膝猛地跪到了地上,振起几许烟尘,而那“有”字的尾音,就在这一声里消弭。他的背还挺得直直的,眼睛却再也无力睁开。
薛衣人的身形晃了晃,终究还是稳住了,一步一步走上前,矮下身去探胞弟的鼻息。然而他心中所想的侥幸终究是侥幸。
他颤抖着手抱住弟弟,一时竟忍不住眼泪。在薛笑人疯掉的最初,他是失望的,因为他总想着有人能把薛家一脉的剑术传承下去,薛笑人天资卓然,是最好的人选。他的失望导致了他之后很长时间对胞弟的冷淡,不闻不问,后来即便闻了问了,只要看到弟弟傻愣愣的样子,心中就又心痛又失望,终究不愿自己难受而多见胞弟几面。直到大儿子回来,不改学医初衷坚持为弟弟治病,直到他一年比一年苍老,越来越喜欢回忆过去,越来越频繁的想到弟弟少时的乖觉,他才舍得给予弟弟几分情真意切不带遮掩的关心。可是已经晚了。
如果他早些时日发现弟弟在伪装,如果他不因愧疚纵容着弟弟装傻,如果他多分几回心思弄明白弟弟在干什么,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的结局?他是“天下第一剑”,可今日他的剑却钉进了血脉至亲之人的身上。
楚留香也没料到薛笑人会毫不挣扎,看着薛衣人老泪纵横的脸,他忽然明白了薛笑人的做法。
薛衣人一生声名显赫,虽然为人孤高,但刚正不阿,武林人士对他多少都有些敬重。薛笑人用薛衣人的剑插|入自己的心脏而不是自刎,就是为了传出薛衣人大义灭亲,为维护武林正道不惜亲手诛灭胞弟的流言,这样人们才会相信薛家庄与杀手组织不相干,薛衣人并不知情,薛家人皆为无辜。
他站在那里,看着薛衣人抱着胞弟跪坐在地上,看着白术和中原一点红围拢过去,第一次产生了自己在多管闲事的感觉。他逼死了这个杀手组织的头目,为武林除了一大害,甚至间接给了好友中原一点红自由,但他完全高兴不起来。他看不惯有人为恶,但他忽然觉得自己也成了恶人。
胡铁花从茅草房顶上跳下来,走到楚留香身边,拍了拍楚留香的肩膀,压低声音道:“老臭虫,接下来怎么办?你不用上去看看薛笑人是不是真死啦?兴许木道人他们还会要薛笑人的尸体,毕竟口说无凭。”
“上去看看?”楚留香摸摸自己的鼻子,苦笑道,“你信不信还没上去就被薛衣人捅破了喉咙?咱俩也积点阴德吧。走,去城里喝酒去。”
胡铁花朝薛衣人那边看了一眼,低低叹了口气,和楚留香一道走了。
谁说正义就是干净的,而不是建立在鲜血之上的呢?大部分时候,正义都不是真正的正义,而是人们把能够维护大部分人利益的事情行为自定义为正义。于是,那小部分人的利益活该被侵害,因为他们是不正义的,是正义的对立面。
彼时的楚留香还想不通这一点,因为他还没有遇见戴着正义的面具却干着比任何邪道人士都还肮脏事情的人。
“爹,你把宝叔给我吧,说不定我还能救他。”白术见楚留香他们走远了,拉拉薛衣人的袖子,悄声说道。即便他知道他的太素九针能够活死人,眼见至亲之人自戮眼前,心中仍是痛苦难当。将心比心,薛衣人的痛苦只会比他深重百倍。
薛衣人一愣,脸上的泪水都忘了擦,也低声和白术说话:“你说真的?”
“真的,我有几分把握。刚刚我凑过来悄悄给宝叔扎了几针提着那口气呢,你把宝叔抱到三七的床上去。”白术说着率先站起来,又扶着薛衣人站起来,三七则去一边把被点住穴道的中二和小三救起。
薛笑人很懂得狡兔三窟的道理,除了三七中二和小三,其他人分布着住在松江府的其他地方。这次若不是楚留香守株待兔,早就守在薛家庄,发现中二后跟了中二一路,这三人的这个住处也不会被发现。
中二比平时更加沉默,小三也没了平日的咋呼劲儿。按理说,薛笑人死了,再没有人约束他们,他们该高兴才是,可心里并没有半分高兴的感觉。他们这些孩子都是薛笑人从乞丐窝或乡野路边捡来的,虽然薛笑人手段比较狠,训练他们毫不容情,但是没有薛笑人,他们根本活不到现在。何况他们出师之后,若非出任务惹了乱子或触了薛笑人的禁忌,薛笑人是不会罚他们的,偶尔还会关心一下他们。突如其来的自由只让他们觉得茫然无措。若是组织都没有了,那他们岂不是更没有家了?然而若说薛笑人没有死,他们要继续做杀手这一行,他们又会不甘心不情愿。
三七的忧虑丝毫不比他们少,所以他只是拍了拍中二和小三的肩,跟着白术进了屋子。
白术把薛衣人按坐在一边,拉过三七打下手。他先是让三七把薛笑人胸口的剑□□,然后立刻提针握针局针全刷过一遍,同时疾点几处大穴给薛笑人止血,接下来施展锋针先把薛笑人的命捡回来。
幸而这里是游戏世界,白术可以看血条看debuff,可以用技能保住薛笑人的一丝丝血皮,这要是在现代社会,那人早就连尸体都凉透了。不过薛笑人的血条惊人的长,若靠自身恢复,只怕半年之内都要脸色苍白极度缺血。
白术有条不紊地把自己的蓝条刷了个底掉,又在薛笑人的伤口上敷好止血生肌的药剂,剪开薛笑人被血染透的衣服换上干净的里衣,做完这些,他已经汗透重衣。
现在薛笑人安稳地躺在三七床上,神色安宁,衣着整齐。若非脸色苍白,唇色青紫,人们会以为他只是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组织(五)
三七的小茅屋毕竟简陋,不适合薛笑人养伤。为防弟弟的伤口二次撕裂,薛衣人是抱着薛笑人一步一步走回家的。白术拉着三七跟在自家便宜老爹后面,看着薛衣人清癯的背影,忽然觉得薛衣人变了很多。
他最初生在薛家时,薛衣人连面都没有露,及至他长大到八岁,和薛衣人的交流时间也大多只是在后山练剑的清早。可当他从万花再次回到家里,薛衣人开始一点一点把他对弟弟子女的关心表露出来,即便后来薛红红和薛斌的亲事都令他十分不满,他也没像左轻侯那样反对到底。
也许时间真的是世间最伟大的智者,能引导着人们在岁月流逝间成长、领悟。今日的薛衣人,才算是有血有肉的薛衣人。
到家时将近傍晚,安顿好薛笑人之后,白术拉着三七爬到屋顶上喝酒。
晚霞如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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