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夜秦朗疏却没来得及将后面的话说完。因为……
飞镜死了。
第73章
屋里点着灯。
初时只有一盏,后来大概是苍苔仍旧觉得暗,便央人又取了两盏来,一齐点上,照得屋子里亮堂堂的。
苍苔坐在床边看着飞镜。那张醒着时虽算不上十分的英俊,却让人觉得阳刚气十足的脸,此刻看来竟有些死气沉沉的,皮肤呈现一种难看的青紫色,看上去一点儿光彩都没有。
苍苔突然想多要一盏灯,但又觉得这屋子已有些太亮了,心中矛盾不已,眉心便微微皱了起来。
刚好在这个时候,飞镜睁开了眼睛,几乎同样深黑的瞳孔和虹膜,显得他的神情有些空洞。苍苔觉得他在看自己的脸,却又仿佛那视线能一直看进自己的身体里去。过了好一会儿,苍苔听见他问:“你没事?”声音很低,且含糊。
苍苔点了点头,他本想回答“我没事”的,但发现自己的喉头哽住了,于是只能放弃,又担心对方看不见般,更用力的再次点了点头。
飞镜很轻的哼了一声,意味不明,接着又问:“少爷没事?”
苍苔觉得恢复了一点,便点着头答道:“少爷也没事。”
接着飞镜十分仓促的说了个“我”字,然后他仿佛刚注意到苍苔那凄惶的神色一般,他的下文迅速的消失在喉咙里,脸上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苍苔的眼神实在是太像在看一个将死之人,所以他大概已知道自己要死了。
飞镜自然不可能从未想过死,但也许是因为这样的死法在他实在太过窝囊,所以他有一时之间觉得难以置信。
很快的,他又说:“苍苔,给我水。”声音虽然很低,但已比之前清晰了许多,就好像之前的许多个夜晚,他们一起喝酒时,他会霸道的唤对方:“苍苔,给我酒。”
苍苔起身离开后,他还是有些无奈的笑了,──他实则是个不太爱笑的人,但他觉得现在这个时候,还是笑比哭好。
等苍苔拿着水回来时,他已经死了。
待梁慕宇他们到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令人惊讶又宽慰的是,苍苔的情绪看上去并不激动,在人前的表现也一如以往那样得体,他镇定的应对着来来往往的人们的各种问题,只是样子看上去有些疲惫。他那张有些寡淡的脸此刻看上去更加扁平,连之前可说的清秀都算不上了。平日里那副温和敦厚的样子放在他现在这张脸上,简直令人觉得有些呆滞和迟钝。
当然不仅仅是他,梁慕宇自从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亦变得有些呆愣愣的,尤其是在他见到飞镜的尸体之后,他甚至还走上前去,对着床上叫了一声:“飞镜……”而后他又等待了一会,发现没有听到回答,他便站在那里,盯着飞镜的脸仔细的瞧,好像他突然忘记了对方的长相一般。
秦朗疏能理解他的心情,由于死后的肌肉松弛,此刻飞镜的脸显示出一副古怪的安详表情,看上去一点都不像平时那个冷冰冰凶巴巴的他。他看上去就像是另一个人,甚至已不太像人,而像是个脸部做坏了的木偶或是别的什么。无怪乎曾经和他朝夕相处的梁慕宇一时接受不了。
而自从飞镜的死讯传开后,这间小小的屋子前前后后便来了不少人。虽然飞镜生前并非是交游广阔的人,来到铁剑门之后亦只是每天独自练武,然后极偶尔的和苍苔或是秦朗疏切磋两招,但即便是门内在他生前和他仅有一面之缘的人,也都出于礼貌跑来看一眼他死去的样子。想到也许这些人在今天之前还记不得他长的什么样子,听着他们环绕在他身边刻意低声的窃窃私语,表达着必不可少的遗憾之情,秦朗疏这样宽容忠厚的人都突然间觉得厌恶至极。他觉得若飞镜还能对此发表意见的话,他一定会拿着自己的日月轮将这些人全都赶出去。
但无论如何,人死了就一点自尊也没有了。
秦朗疏不知道这件事情对梁慕宇带来的震撼和打击有多大,虽然那孩子和苍苔始终都没有哭,但那孩子也的确如苍苔一般,一整个晚上都不肯离开那屋子一步。
秦朗疏注意到有时他们会盯着那张床陷入沈思,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悲痛不如说是愤恨。而秦朗疏并没有劝他们去休息,他怎么会做如此不合时宜的事情,──毕竟飞镜是为了他们而死的。
第二天早上灵枢阁的人来了,并不是谢长生,据被派去请人的叶欣文说,他没有见到谢长生,而是由莫子严出面,向他转达了谢长生身体不适的消息,而后欣然派了这个据说医术不逊于阁主的孩子随他前来。梁慕宇看着那孩子比自己还要年轻的脸,很意外的没有生气,只是摇摇头让他走。最后还是苍苔将那孩子拦了下来,恭恭敬敬的道了谢,又塞了些钱到他手里。
那孩子走后,他们很快的葬了飞镜。虽然葬礼简单到有些仓促的地步,但倒也符合他生前的身份。葬礼上青萍和翠藻都哭得很厉害,就连梁家主母铁慧心都忍不住落了泪,苍苔和梁慕宇仍旧没哭,这样看来倒显得他们是有些绝情了。
第74章
秦朗疏觉得梁慕宇变了。
虽然那孩子之前对于练功的态度并非不认真,但每天练功结束之后,仍会常常抓着这忙里偷闲的机会,找叶欣文他们聊天打屁,戏耍一番。但自从飞镜走后,不仅这样的情况在他身上完全消失了,而且在练功之时,秦朗疏每每觉得那孩子简直像是要往死里操练自己一般,每日不练到精疲力竭站立不稳,便不肯停下。除此之外,现下每天除了吃饭和练功,他回房后亦不再痴缠着秦朗疏,偶尔主动交谈,亦只是向秦朗疏请教剑法之事。之前秦朗疏对他总黏着自己的态度还偶有些不耐,但现在却发觉他这样明显的疏离更是叫人难受,却不知是自己的心境变得太厉害,还是人的本性皆是如此。
年关将近。一日秦朗疏与江绍堂讨论完门内置办年货的安排,正欲穿过后院去梁慕宇平日里练功的地方看看他的情况。──这一点亦和以往大不相同,之前总是梁慕宇在门中四处寻他,现在却变成自己每每抽空往他那里去。又想到此,秦朗疏不禁苦笑摇头,却忽然见到叶欣文和江锦霞二人正并排跪在回廊边的长椅上,手肘撑着回廊的栏杆,以手捧着脸往回廊外不知是赏雪还是作甚……
“欣文,锦霞,”秦朗疏上前唤他二人,温和却认真的问道,“今日的练功已结束了么?”
“大师兄,”那二人被他这一声唤的回过头来,道,“已结束了哩!──你和师父谈了好久!”
“是么?时间过得倒是快。”秦朗疏看看天上那个惨白的太阳,点头认同了他们的说法。
简单的两句寒暄之后,秦朗疏正欲离开,江锦霞却从后将他唤住,问道:“大师兄,你可是要往梁小子那里去么?”
秦朗疏点头称是,却又望着她,似无声的在问:“你可有什么说法?”
江锦霞垂下眼,咬了下嘴唇,方才复又抬眼看他,道:“大师兄,梁小子他没事罢?”
秦朗疏道:“应是无事罢。”声音比之前却压低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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