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陌长长的白袍衣摆在寒风里飘,一头黑发随意地以发带挽起:“这是泪痣,都说有泪痣的女子命途多舛,娘娘您倒是个例外。”
妆妃也露出了疑惑的神色,道:“是啊,我也觉得奇怪呢。”
转而又再嘻嘻哈哈地笑开:“从前有一回,我用粉把痣盖住了,和妹妹站一块儿,连我娘都认不出来。”
桑陌陪着她一起笑,伸手为她将鬓间的梅花簪扶正。她便不由垂眸感叹:“可惜我只有一个妹妹,要是能有你这么个弟弟该多好?”眉间当真浮现出几分惋惜。
桑陌不由莞尔,挑眉道:“我倒也想有你这么个贵妃姐姐,能捞个国舅爷当当,该多威风。”
“呵,几天不见,越发的贫嘴了。”妆妃作势要打,一边似想起了什么,歪过脸好奇地问道,“你从前可不是这样,成天不是板着个脸就是那副叫人看不下去的恶心模样,怎么这些天跟转了性子似的?遇见什么人了么?”
桑陌没想到她会有这一问,顿时僵住了,不知该如何作答。所幸妆妃也并不在意,一径回忆着她那个鲜少提起的妹妹:“她比我乖巧多了,女红也做得比我好,还会作诗、画画,跳舞更是跳得好看,连京中最好的乐师都夸她。爹娘更喜欢她,常说,可惜投胎投了我们这么个小户人家,若是托生到那些财阀世家里,保不齐是能做皇后的。”
“我这个妹妹呀,做人也好,家里但凡有什么好的,总不跟我争,爹娘夸她,叫我也不好意思下手拿。呵呵,三郎在庙里捡到的那只细金镯子是我们两姐妹轮流着戴的,那天本该戴在她手上,是我硬拗着她让给我的……”
桑陌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她说。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脚下的凡尘众生纷纷挤到街边的屋檐下急急赶路,让人想起奈何桥畔列队前行的往生幽魂:“那位可是华贵妃?”
妆妃轻轻地点头:“我们是一起入宫的,做的还是同样的打扮。进宫后连宅子都是面对面的,一推窗就能看到她那边的情形。后来,还有新进的小宫女认错人进错门的事儿呢。”
桑陌说:“这样挺好,互相有个依靠。人家羡慕还羡慕不来。”
谁料妆妃却道:“会厌的。成天成天看见这张脸,梳妆打扮的时候是,照镜子的时候是,开了门一抬眼还是,每天打从一睁眼到晚上睡下,看得最多的就是这张脸,穿的还是同样的衣裳。一看二十多年,呵呵……换作是你,你也会厌的。”
她眼望远方,口气不知在何时从轻快变作忧郁,冰天雪地里,只有插在发间的一头红宝石发簪光华璀璨,血一般的颜色点缀在乌黑的发间,显得分外夺目。
桑陌默默地起身离去,行到街边再回首望去,她还坐在飞檐翘角之上,白色的狐裘下露出色彩艳丽的裙摆。或许是因为天边的残阳余晖,那颜色不觉有些陈旧和黯淡。
有箫声自酒楼中传出,呜呜咽咽,仿佛是谁在哭泣。
一路慢慢地拖着袖子前行,陌生的同路人们都因渐大的风雪而加快了脚步,渐渐消失在了前方。
带着冰冷寒意的雪花团团旋转着扑向眼睛里,桑陌不得不眯起眼睛才能在白茫茫的视线里看到那个突兀的黑色身影。黑发、黑眸、黑衣。一色的墨黑,浓重的哪怕倾尽忘川之水都化不开的颜色。还有几步的距离,已经能看到他高高的黑冠上所镶嵌的黑色宝石发出的华光,灼亮如他同样深重不见底的眼眸,桑陌站住脚,微微仰起头看向他,冷不防风雪扑面,便迷了眼。想要抬手去揉,有人却早一步捧住了他的脸,在他的眼角边轻轻抚摸着,贴着脸颊的指腹居然还是带着一点暖意的。
“下雪了,多添件衣服。”
他也不看看他自己,身上不也是只罩着一件黑袍?桑陌咧开嘴笑:“你见过哪只鬼是裹着厚棉袄出门的?”
于是空华只能无奈地把他拉得更靠近一些:“只有南风会操心你挨不挨冻的事。”
桑陌听到了南风两个字,悻悻地冷哼一声,不再做声。
身边不断有行人匆匆而过,艳鬼起先别扭地不停往边上靠,想拉开彼此的距离,无奈空华箍着他的手腕,时不时地被拉回来。后来,见路人忙着赶路根本无心他顾,空华干脆圈着他的腰,把他揽进了怀里。贴着后背的温暖热度叫吹了一天寒风的身体生出几缕异样,桑陌不安分地挣扎,却听空华在耳畔道:“前边有条巷子,去避避风如何?”
搁在腰间的手慢慢下滑,手指在股间快速地画了一圈,桑陌猛地一僵,听到他低低的笑声。
风雪里,两人并肩走着,步子不疾不徐,雪花落满肩头。
桑陌说:“你知道的,我是艳鬼,那天晚上……只要是个男人,我都可以……”
空华说:“我知道。”
后来,桑陌又说:“你站在那里等了我多久?”
空华说:“从你出门开始。”
南风在城中张员外家寻了份差事,教他家的小公子念书,活倒是清闲,只是常常回不了家。空旷的晋王府大宅里只剩下了一黑一白两人,冬日的夜里,越发显得清冷。空华一手托腮,兴致盎然地瞟着桑陌:“这回你不担心他再被女鬼拐了去?”
坐在对首的桑陌睨了他一眼,闲闲地剥着手里的核桃:“你不是派夜鸦跟着去了么?”
空华笑而不答,这只艳鬼,嘴上说得轻巧洒脱,实则,南风的衣衫中缝满了他不知从何处找来的符纸,黄表纸、朱砂印,莫说是寻常鬼魅,就是山中修行了千年的精怪,想要近他的身,也要费一番功夫。亏得南风出门时,他还能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连句“路上小心”都懒得吩咐,其实那个最在意南风安危的人就是他。
桑陌见了他的奇怪笑容,忙扭头,撇嘴道:“我从前欠了他的。”却不肯多说。
空华也不勉强他,执起桌边小暖炉上的白瓷酒壶将他身前的酒盅斟满:“我从未与人单独对饮,你是第一个。”
桑陌举起酒盅一饮而尽,红艳艳的暖炉旁,苍白的脸上竟晕开几分暖色:“和我同桌对饮的人多了去了,你不是第一个。”
“那就说说那些人,兴许我我能告诉你他们现在在何方。”清澈的酒液从细细长长的壶颈里流淌而出,撞到了小瓷盅里就发出“叮叮咚咚”的圆润声响。对座的男人今夜格外的平和,黑色的长发简简单单地在背后挽起,些许发丝掉落在额前,隐隐约约遮挡住那双狭长锐利的眼睛,连那一身死气沉沉的黑衣都在酒气和暖意里融化了,头一次那么清晰地看到他衣襟上暗色纹样,居然是卷云纹,同自己身上的一模一样。
眼角瞥到花架上的那盆水仙,也是他买回来的,开始时还是一颗一颗蒜头似的东西,现在绿色的叶子抽得高高长长,顶着一头黄蕊重瓣的白花,小小一盆,熏了一屋子馨香,清淡冷冽的味道钻进鼻中,心神也意外地被抚平了。
桑陌吃着碟中的核桃,灰眸中泛起几抹亮色:“你不说我也知道他们在哪儿。”
空华举杯向他敬了敬,艳鬼的话匣子慢慢打开。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朝中不得不亲近的那些官员而已,喝的是上好的花雕,说出口的是不痛不痒的客套话。推杯换盏中,不知不觉脸上就烫了起来,再定睛一看旁人,俱都面红耳赤仿若关公。赶紧从袖中把东西掏出,或是银票或是古玩或是珠宝,有时还会在门外早早安排下几个美姬,总是可着对方的心思来,那边也就半推半就地受了。后来,更多的是旁人来巴结他,银票、古玩、珠宝、美姬……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发笑,真是的,这些哪里合他的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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