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接连下了四天,温适多雨的南方从未有过这样严寒的天气,厚如棉絮的积雪压弯了树枝,夜半未眠时,枕边“噼噼啪啪”俱是树丫被折断的脆响。气质阴寒的艳鬼也受不住这百年难遇的酷寒,卷在没有一丝暖意的被窝里辗转反侧,于是屋外的细小动静都被扩大了无数倍,一一涌进耳朵里,夜鸦破空振翅的声音、喃喃的男人低语声、甚至是那间忙碌的屋子里的烛火“毕剥”的燃烧声……
努力闭上眼睛,及至天明,桑陌还是未得一刻休眠。那个搅扰他安睡的人却精神奕奕,一早就神采飞扬地出现在了靳老夫人面前:“来问老夫人安。”
他说,他从前也是楚氏子民,久仰靳家高义,尤其仰慕靳老将军威名,也曾效力于靳烈帐下,战阵中一睹名将风采。
靳老夫人说:“这不算什么,不过为国尽忠而已。”眼角边的皱纹却叠了起来,对着这个已然是陌路的生人,客套而有礼。
于是空华说得越发卖力,说靳老将军的长洲之战,气势壮阔得惊天地泣鬼神;说桂陵一役靳家父子齐上阵,不费一兵一卒,惊得贼寇闻风丧胆弃城而逃,堪称人间佳话;还有你靳老夫人,沙场上辅佐夫婿整整一十二年,他每每出征,你必相伴左右,一通战鼓擂得地动山摇士气如虹……
这些俱是演义小说中的段子,夸张渲染,半真半假。偏被他说得一本正经,弯腰立在靳老夫人身畔,比手画脚,言辞真切,仿佛一字一句都是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始终面露忧色的老妇终于把目光自景色一成不变的窗外转到他身上,听着他的叙述,脸色先是恍惚,而后,绽出了一抹笑:“这些事,我都快忘了。”
“可总有人不会忘。”空华俯下身低低凑到她耳边,神色恭谨地为她将当年细细描述,“昨天天桥下的茶馆里还在说着靳烈将军攻下西昭城的事……”
桑陌站在门槛外,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男人站在窗前,白雪无暇的背景衬着他一身墨黑,身侧斜斜挑出一枝红梅,花朵正开在他的肩头,衬着他高高的黑冠,衬着他英姿勃发的面容,似是一幅画,迷幻得叫人想收进柜中久久收藏。
空华半跪在地,他仰起头来,殷殷地笑:“我对老夫人之心不下于桑大人,无论他应了您什么,我也能办到。就把他答应了您的事交给我如何?倘若办得有一丝半毫的不周到,不管他许的是什么,都由我来担。”
原来归根结底他还是纠缠着他的猜疑不肯放弃。靳老夫人转过脸来看向桑陌,桑陌呆了一呆,扭头转过了身。
身后,有人问:“他答应我的事只在于我和他之间,你来横插一杠,算是什么?”
那人说:“因为我跟他说过,不想让他再作贱自己。”
其他的话就都再也听不见了,脑中隐隐胀痛,只觉得身体摇摇晃晃,脚下虚浮得随时都能绊倒。纵使把眼睛睁到最大,也看不清前方的事物,只有那么一张脸深深地印刻在眼底,三百年,见惯了伤心愤怒和阴寒彻骨的冷笑,从未在这张俊美无俦的面孔上见过这样的表情,情深义重,无怨无悔得让一副铁石心肠都为之动容。
此后,空华便消失了,没有留下只字片语。晋王府上空的夜鸦在一夜间消失无迹,桑陌裹着冰冷的棉被,却依旧辗转反侧。艳鬼强迫自己不去留意房门外的动静,直到烛火烧尽却依旧清醒得让人无端心烦。三百年光阴如水不留丝毫痕迹,唯这短短三天漫长蹉跎仿佛又是百年。
靳老夫人意味深长地说:“他告诉我,会带我儿来接我。”
桑陌坐在一旁,一下一下地捣着药杵将核桃研磨成一碗细粉:“他应下的事,没有办不成的。”
他知道他整夜整夜驱使夜鸦四处搜寻,各种典籍记载满满塞满一屋。可是三百年来,世事沧海桑田,茫茫人海中要找寻一缕幽魂便仿佛是大海捞针,饶他是冥府之主统帅天下鬼众,探访起来也颇为费神。只是不知现下得到的是什么消息,竟然能让他亲自奔走一趟。
“呵呵……”她漫声轻笑,视线绕着桑陌失神的脸打转,“可我不明白,他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
“无论为谁,结果都是一样。”桑陌把核桃粉掺进芝麻里,用筷子在碗里慢慢搅动,“雪快停了,这怕是我最后一次伺候您。”
“雪停之前他一定会回来。”老妇不肯将话题绕开,眯起眼睛安详地看着他,“所以你不用挂心。”
桑陌敛下眼说:“老夫人您说笑。”
她接过递来的芝麻糊沉吟许久,道:“了却了我这一桩,你还有多少事要牵挂?”
“三件。”
“然后呢?”
“……”风骤起,飞雪乍乱,桑陌未及回答,回首望见茫茫白雪中一道黑影自天而降。群鸦环绕,风走雪舞,他面沉如水,衣袂飘摇。猩红四溅,彼岸花在他足下蔓延盛开,花枝缠绕,步步是阿鼻地狱,步步是修罗血池,凛凛不可一世。顿时,想要说出口的话生生哽在了喉间,桑陌微仰起头,正对上男人深不见底的墨瞳。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一人来承担。”他将手中的长匣置于老妇面前,视线却片刻不离桑陌,“我不知道你许了她什么,可我不想再见你受苦。”
喉头酸涩,张嘴欲言却挤不出半个字,桑陌觉得,自己又要再一次溺毙在他这一双深渊般的眼睛里。
“这是……”盒盖被打开,看不到什么金光冲天,烟雾缭绕,只有一个生满铁锈的长枪枪头默默地躺在里面。靳老夫人惊讶地站起来,不断摇头,“靳家家传的长枪。”
第十七章
“这是……”盒盖被打开,看不到什么金光冲天,烟雾缭绕,只有一个生满铁锈的长枪枪头默默地躺在里面。靳老夫人惊讶地起身,不断摇头,“是……靳家家传的长枪。”
她几次想要将东西取出,却双手颤抖得几番捧起又掉落:“烈儿……我的儿……”脸上一片湿润,她喃喃念着儿子的名字已无法再说出更多。
“其实他也一直在等你。”空华把枪头交到靳老夫人手中。随着泪水的滴落,只见被锈迹层层裹住的枪头上竟循着泪滴的痕迹绽出道道裂痕。指腹过处,铁锈片片剥落,内里的枪尖依旧银亮如雪,仿佛三百年来仍旧有人日日将它擦拭,锋芒锐利不可抵挡。
“他……在里面?”老妇睁大双眼看向空华,急切而又不敢相信。
空华引着她的手在枪上抚过:“母子连心,靳将军是否在里面,您再清楚不过。”
只觉她浑身一震,掌中的手蓦然停住。泪水如决堤之水不断涌出,她身躯颤抖得愈加激烈,满头珠翠“叮叮”作响。除了将儿子的名字一唤再唤,其他再无力开口,只将嘴角不断向上牵动:“烈儿……”
伤心处,指下不禁用力,锋利的枪刃立刻在手指上划出一个口子。滴滴血珠滚落,却不晕开,竟齐齐向枪中渗去。须臾,几丝青烟自枪尖缕缕升起,先团做一个大团又挣动出几个小团,形态几经变换,依稀展现出一个人形的轮廓。老妇泪眼朦胧地看着面前的人影,脸上悲喜交加,堪堪就要晕厥。粗犷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及至被甲衣裹住的全身,人影越显清晰,是个白衣银甲手持长枪的年轻将领,左脸上淡淡一道疤痕却难掩堂堂的相貌和一身威武气概。
“母亲,一别经年,孩儿不孝,未能承欢膝下。”他双膝跪地,俯首便要磕头,却被老妇急急揽在怀中,母子二人相拥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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