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侧首听阎君说话,闻言转过脸,眼中依旧疑惑:“那是谁?”
他不记得了。如此漫长的光阴,生死簿上不知添了多少笔画,他哪里还能记得从前的爱恨纠葛?
空华又问:“那你还记得楚则明?”
他满脸莫名。
指甲往胸口再抠几分,黏腻的液体顺着手指流淌,面无表情的冥府之主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垂头看他:“他灰飞烟灭了,再无来世,再无从前。”
无声的,始终泛着修道者般平和气息的脸上缓缓滑落一行泪水,阶下的男子怔怔地看着指尖的湿意,惊骇不已:“我……我是怎么了?”
空华只是看着他,耳畔是阎君万年不变的冷漠宣判:“你今生广结善缘,积下万千功德,赐你来世深厚福泽以作褒奖,你好自为之吧。”
鬼卒应声上前要将他带离,他踉跄走出几步,猛然回头:“楚则明是谁?”已是泪流满面。
“你忘记就忘记了吧。”众人的讶异中,冥府深处万年不动如山的主君第一次在听审中途起身离座,青石座上空余一朵彼岸花,“有人托我对你道一句,对不起。”
“桑陌,我赶回来告诉你一件事。”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在沉睡不醒的桑陌身侧,男人俯身坐下,“你猜我见到了谁?”
床上的人没有回应,他自顾自地往下说:“是袁梓曦。你念念不忘的梓曦。”
“桑陌,他不记得则明了。可他还是为则明哭了。”
“桑陌,我对他说了,说你对不起他。”
他沉沉睡着,长长的睫毛不曾有半分颤动,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空华倾身去抱他,把下巴搁在他肩上,脸颊贴着脸颊:“桑陌,我们很久很久没有好好说话了。你总是等不及听我把话说完就抛下我。”
许多话,未曾出口就失了唯一的听众,许多许多,多到无从说起:“从前在冷宫的时候也是这样,这么大的屋子,就我们两个。我克死我的母后,父皇不要我,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你。现在想想,那时候我们多好,天天说话说到天亮。你说我听,我说你听。很多事,则昕都不知道,只有我们两个知道,因为你说过的,我们是两个人一条命。”
彼时初见,朱漆铆钉的巍峨宫门之下,你穿着一身死白的孝服凝着脸站在我面前,指着自己的衣衫,满脸无谓:“我娘早早去世了,这是穿给我后母看的。”你不知道,已经许久没有人同我说话了,你是唯一,寂寞寒凉的广袤宫廷中,我唯一的依靠。一无所有的日子,什么都渴望,待拥有所有的时候,才发觉,什么都抵不上那段一无所有的时光。
“把你从魏王府里抱出来的时候,你浑身都是血,你痛晕过去了,在我怀里喊梓曦的名字。我知道你在愧疚,可是那个时候,我们已经不能回头了。”
“一路上,我抱着你,害怕你就这样不在了,你若不在了,我便只剩了一半性命……桑陌,你身上有那么多伤,越来越多。我总是在想从前,我们拿着药瓶给对方敷药,多好。后来,你的伤越来越多,我却再没有给你擦过药,不是我没发现……而是……我不敢。桑陌,我不敢再看你的伤。”
轻轻触碰着他的脸,空华小心地在他颊边印上一吻:“那也是你最后一次在我怀里哭。”
“以后、以后,你再也没有在我面前哭过。则昕登基的前夜,你在晋王府的大堂里坐了一夜,我看到了,我就在门后。我知道你怨我,怨我把天下让给了则昕。桑陌,你说对了,则昕是我心里的魔,我夺取天下就是为了他。不是我不肯告诉你,是我不敢,我害怕让你知道。
则昕是我你之间最不能触及的话题,我却又屡屡在你面前提起他。因为除了你,你又能去告诉谁?桑陌,我将我的天下拱手呈现到他的面前,我除去了他的皇后、他的近臣,他身边一切可能的依靠。他只能依赖我,可他却恨我,我那个长相酷似父皇兄弟中唯一肯认我的三哥,他再没有对我露出过他那慈悲仿若观音的笑容。桑陌,我只能抱着你告诉给你听,只有你能听我说话。
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成了堪比桀纣的暴君,百官唾骂你是祸国殃民的奸臣。我们再没有好好说过话,你带我去地牢看你如何逼供犯人,飞溅的血花都沾到了你的脸上,你却对我笑,你是在挑衅我的怒气。我用你最无法容忍的则昕的善良来斥责你,加倍的将任务委派给你,你总是带着一身累累的伤回来,笑着告诉我又想出了何种残忍的手段。我们以超越对方的底线为乐,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从对方身上得到些许快意。
“桑陌,我一直以为是你变了,直到看见你跪在靳家门前,我才知道……”空华的声音蓦然低沉了下去,无限悲痛,“是我毁了你。”
你本不该是如此,年少时分,我用一阕《陌上桑》就能逗得你面红耳赤;你出生官宦家,为官一方造福子民是你颠扑不破的理想,当年星空之下,你提起未来兴奋得两眼发亮……是我将你逼上众叛亲离的道路。你捧着亲生父亲和兄弟弹劾你的奏折笑得云淡风轻,袖中的手却握得死紧。我想把你揽进怀里紧紧抱住轻声安慰,告诉你没有关系,你什么都没有却还有我,就如同当年在冷宫中那样,你愤恨的目光却将我钉在原地。
桑陌,是我一手毁了你,口口声声与你二人一命的我。
“我原本以为把你下进天牢可以堵住群臣的嘴,没想到……他们把对我的恨意都发泄到了你身上……”这已不知是第多少次让我看见你一身血污的狼狈模样,早年出得魏王府时,我便对自己说不会再让你如此疼痛,却屡屡失言。我隔着牢栏来抱你,你虚弱得让我心口发疼。
“我跟你说,要去为则昕找解药。这是他唯一的生机,也是你的。”群臣众口铄金,除了医治则昕将功折罪,桑陌,你再无后路。
我看到了你眼角边嘲弄的笑意,你恨我,我知道,我惶恐,我告诉你,我只信你一个,不管过去抑或将来,哪怕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你一如既往地点头,乖巧得不能再乖巧,但是,是你不再信我了。
“多年不曾给你擦药,我的手都生了。其实我诚心希望你的伤永远不会有痊愈的那一天。你离开京城的时候,我都不敢看你的背影。”你不会知道,当我回过身,发现看不到你的身影的时候,害怕得几乎浑身颤抖,你若一去不回……我无法想象。
“我每天都守在则昕身边等你,就像现在一样。”黑衣的男人低下头看着桑陌沉静如水的睡颜,指腹徐徐在他脸上划过,“等你真正回来的时候,我却慌乱得根本不敢看你。”怕目光犀利的你发现我眼中的湿润。
“第二次,我终于敢跨出门来见你,你却甩给我一个背影。呵……”低低的笑声在安静的房中荡开,空华贴着桑陌的脸,“你眼睛里的恨意淡了很多,我知道,你就要离开我了。”
有什么能留住你?真正一无所好一无挂念的桑陌你。
“小柔是我最后的王牌。”男人轻轻吻着桑陌的脸,附在他耳边低声细诉,“那天晚上你没有听错,我……想和你从头来过。”
你不在的时候,想了很多。莫名地想起夸父追日的故事,则昕是骄阳,我便是永远逐不上骄阳的夸父,心怀执念,最后陷进了执念里再出不来,起先是仰慕,而后是渴望,接着是爱情,最后连爱情都被欲望扭曲,成了遥不可及的痴妄。
“救活则昕,大约会是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等到则昕痊愈的时候,我想交还王权,我们离开京城,去哪里都好,朋友、兄弟,或只是结伴同行的路人,怎样都好,只要我们两个还在一起。我想,你唯一的妹妹或许会留住你。我知道则昕的毒是她下的,到头来,我依旧只能靠威胁来维系你我。”
男人艰难地扯起了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我一直在等你,等了很久,我搬回了过去那间冷宫,想象着那扇宫门一打开,你又站在我面前。后来,则昕死了,他的妆妃自殉在他床前,他们至死都在一起,我下的旨,将他们合葬。”
“他们说在老神仙修行的山脚下发现了你的尸骨,被埋在雪下,雪化开以后才被找到……你果然抛弃了我。”
史书上记载,那年,楚怀帝驾崩,妆妃自殉榻前。数天后,传闻奸臣桑陌死于荒野。是夜,楚氏宫室突起大火,火势自冷宫而起,经久不熄,摄政王楚则昀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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