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英?你怎麽又……”
昌英笑嘻嘻地进来,径自在桑青身边的毡毯上坐下。丝毫不理会桑瑞硬梆梆的目光,他一脸委屈地凑到桑青近前,眼巴巴地望著他的脸。
“我是回帐去了,可是一个人吃饭很无聊啊,所以又到你这儿来了。啊,我可不是来跟你抢饭的哦!你吃,我在一边看著就饱了……”
桑青哭笑不得。如果没记错,昌英年长他两三岁,却同小孩子一般撒娇,明明是令人头皮发麻的情话,被他这麽一说,就变成了逗趣,连窘迫的感觉也荡然无存了。
一旁被无视的桑瑞翻了个白眼,无语望天,心说这年头追人都这麽露骨加肉麻麽?少爷居然还说他坦率,依我看,分明就是耍无赖嘛!到底不愧是在皇室中摸爬滚打成长起来的小王爷,手腕不俗啊!
昌英依然故我。他霍地抽出佩刀,把桑青和桑瑞唬了个激灵。见他二人表情扭曲,昌英眨眨眼,调皮地笑道,“你们紧张什麽?我猜你们初来乍到,一定不熟悉我们瑟珞的饮食风俗,故而想给你们示范一下切肉的动作”
桑瑞二度翻个白眼,原来是切肉不是切人啊,敢情这小王爷拿吓唬人来显示他的幽默天赋,害自己以为碰上了食人生番。
昌英操著刃薄如纸的刀,将盘中一大块白煮羊肉切成小片,然後用刀尖插起一片,慢条斯理地蘸了蘸小碟中的调料,把肉放进嘴里。
“你们尝尝,”昌英告诉桑青和桑瑞,“味道很不错的。”说完,昌英击了两下掌,立即有两个候在帐外的侍者进来,昌英用瑟珞语对他们说了两句,二人退出帐子,不一会儿带著两柄匕首返回来。
那两只匕首的剑鞘一金一银,上面分别以祖母绿和黄玉装饰。昌英将金匕和银匕分送给桑青和桑瑞,笑道:
“你们远道而来,这两支匕首,就算我代表瑟珞送二位的礼物吧!”
虽然明白自己收到礼物是因为昌英赠屋及乌,桑瑞仍是受宠若惊,他张大眼睛,不禁叫出声来:
“这、这麽贵重的匕首,就是用来切肉的……?”
昌英开怀笑答,“这匕首削金断玉,你想切什麽都可以,只要你有胆量。”
桑青听得有趣,不由地被逗笑了,颊上漾起浅浅的梨涡。昌英见到桑青的笑容,如同捡到什麽稀世的宝石,兴奋不已地叫道:
“青哥儿,你笑起来最好看了,再笑一个嘛!”
桑瑞只觉胃部一阵痉挛,不过饭吃到一半却说要去吐一下实在有些失礼,只好忍著;偷眼瞄瞄桑青,他的表情也有些尴尬得僵硬,终究还是只能无奈地笑笑。
算了,这个人恐怕无论如何也学不来含蓄二字吧。
陪桑青吃喝完毕,昌英见他面染倦色,便知趣地嘱他好好休息,自己先走一步。
送昌英离开,目送他走远,桑青也不急於回行帐。他抬头,仰望著深沈的夜空,无数的星星镌刻在墨色的天幕上,如同遥远的太空飞来的流萤。
……爹,娘,还有小梓和宋伯,是否已成了这繁星之中的一颗呢?
桑青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浩瀚的星海,看来根本无半点规则,不知是否真像某人说的那样,能够预兆未来?
──看到星星,就无法不忆起那人曾经的话语,仿佛有魔力一般,一遍一遍在自己脑中回潮;而头顶这片星空,却也像是有魔力,令桑青不忍闭上眼睛不去看。
没有一种理由可以解释,为何自己到了现在,还会想起那个人。桑青不觉懵懂地失笑,那人明明加给了自己那麽多苦楚,细想起来,打从和他相处伊始,自己就没有多少愉快可言;然而,同昌英在一起,桑青感到很轻松也很快乐,如果爱一个人是以快乐为判断标准,那他无疑是爱昌英的。
可是……虽然无法名状,桑青仍然觉得,并不是那麽简单。昌英那些火热直白的爱情宣言,桑青听了纵然不无震撼和羞赧,但却……独独缺少胸中曾有过的某种悸动……至於那种悸动是为什麽,是因为那人令自己初谙人事还是别的什麽原因,桑青说不出,但是,那一旦牵动便令自己痛彻心扉的伤处,便是自己刻骨铭心爱过的证据吧……
第五十五回
次日白昼,桑青跟从昌英来到瑟珞大汗的王帐。瑟珞是游牧民族,人民普遍没有搭建固定房屋的概念,即使是君主也是住行帐,没有建筑宫殿。只是,这顶王帐在规格、装潢和威严气象上与普通人家的帐子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它几乎有一般行帐五个的大小,外观极尽华丽,内里也奢华异常。宽敞的帐内,陈设著贵重精美的器具物什,墙上地上都装饰著各色的宝石,连铺在地上的地毯也用上乘丝绒制成,上面缀著圆亮的珍珠。
瑟珞大汗坐在王帐正中央处铺著黑兽皮的水晶王座上,下面围拱著一帮臣子,正在议事。侍者引著昌英和桑青进了帐,毕恭毕敬地来到可汗面前说了一句瑟珞语。可汗抬起头,对身边的臣下们命令了一句,臣子们齐齐行礼,口中高声念颂了一句什麽,桑青猜想或许是“万岁”之类的话,而後,群臣便鱼贯地退出了王帐。帐中空下来之後,汗王把目光移向昌英和桑青。
瑟珞可汗索仑图吉时年四十有七,在位已有十年。此人好征战,善用兵,在他称汗的这些年中,瑟珞汗国的版图不断扩张,疆界也一步步向东南推进,逐渐蚕食著昭明的疆土。
像大多草原男人一样,索仑图吉身材魁梧,膀阔腰圆,只是那样坐著不动,也自然散发一种威武剽悍之气。他生著鹰钩鼻和薄嘴唇,眼中的神色令人捉摸不透,眸光却锋锐似刃,直直地定在桑青脸上。
桑青知道对方在看自己。他身上穿的是瑟珞族衣饰,脸却很陌生,索仑图吉大概有些困惑。桑青毫无反应地凝视前方,等著昌英先开口。果然,昌英上前一步,向索仑图吉行了一个大礼,然後用瑟珞语说起话来。片刻,他说完了,只见索仑图吉微微点了点头。而後,昌英侧首对桑青道:
“这位是我瑟珞大汗,也是我的叔父。”
桑青迟疑了一下,向著图吉浅浅地一倾身,算是行礼,心里却不由自嘲。在侵占了本国疆土的国家寄生,还来对它的元首俯首帖耳──倘若是历来为人颂扬的大义之人,这种场合必定是拼上一己性命刺杀对方,以全己之气节;而反观自己,跟从著侵略过自己国土的将领来到敌国,心安理得地享受敌国“恩赐”的衣食起居,俨然同那些被俘後投敌叛国的墙头草无二……桑青不觉暗暗长叹一息。大义?气节?他桑青的确称不上,也不欲为自己辩解。从被背叛到遭放逐,再到今天,桑青已经明白,所谓黑白分明,或许只是单纯者们的一种臆想而已。只有认识到还有一种中间色的人,甚至是那些把黑说成白,把白说成黑的人,才是真正看得清楚的人;那些坚持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的人,即使能够存活,也会受到莫大的伤害。
一路走来,桑青看尽了从前身为一个锦衣玉食的官宦子弟的自己所无法看到的风景,他已经不再简单地凭自己被灌输的那些东西来区分黑白了,如今在他眼中,无黑也无白,他只想做自己的中间色。
索仑图吉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桑青。虽然桑青一身瑟珞装扮,图吉依然可以从他的肤色、面相和身形,一眼断出他是中原人。那张清雅俊秀的容颜,仿佛令他的整个视野都亮了起来。
然而,攫住他视线的,并不止於此──这个少年见了自己,不仅不俯首畏缩,甚至就连一个人置身於陌生境地时通常会有的不安也未表现出来,他的眼中,自然流露出一种宁静的傲然。
半晌,桑青听到图吉开口了,说的却是流利的汉话,只不过语调同昌英一样,有些别扭。
“昌英说,你你叫桑青,是他的救命恩人?”
桑青淡淡抿唇,“大汗言重了,桑青只是做了每个力所能及的人都会做的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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