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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军的都统是个身经百战的老兵,此刻猛地反应过来,嘶吼道:“快快!都趴下!盾兵结阵!!!”

话未落音,无数羽箭已经呼啸而至,若大雨倾盆;盾兵们纷纷举起双层牛皮的大盾挡在头顶,其他人有的藏在盾下,有的躲在大车后面,有的甚至伏在马肚子底下。

一拨箭雨过后,拉车的牲口倒了七七八八,更不幸的是方才那位都统才喊了一声便中矢坠马,没了声息。

发号施令之人一倒,士卒们顿时愈发慌乱起来;同时远处人喊马嘶,不知多少铁蹄踏得地面隆隆震动,浓烟滚滚而来。

这批步卒大多数是从东垣大营调来的新兵,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只听乱军之中某人喊了一声“城在东面!”就扔了武器,又有不少人追随着他,拔腿便往平坦城的方向逃。

忽而又听人群中一人断喝道:“不能走!走必死!!”

这一喊并不是很大声,却有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个听到的人都感觉心下一震,耳朵里嗡嗡作响。他们循声看去,大惊失色:喊话的居然是那个葛大!那个平时不声不响、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的葛大!!

新兵们不明白,而像伍长那样经验丰富的老兵之中却有不少瞬人间领会了葛大的意思。人哪里跑得过马?既然能以弩箭射击,那么骑兵至多在三五百步之外;这么短的距离,即使丢盔弃甲、背向秦军而逃,不出半里定会被快马赶上,斩尽杀绝。但从方才箭矢的数目看来,来袭的秦兵也就在数千之众;如果调转头来拼死一战,等待城中援兵赶到,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战场上,越是怕死的人,往往死得越早。

绝境之中,赵人好勇斗狠的秉性终于占了上风。乱糟糟的队伍里一呼百应地响了起来:“不能逃——”“死战待援——”“和他们拼了!!” 传讯兵点燃了一车粮草,并投入了特制的药粉;顿时一股浓黑的烟柱腾空而起,直插云霄,数里之外都看得见。

一个百夫长暂时代为统领,指挥众人将大车、死马都堆在前方,先挡一挡骑兵的冲势。紧贴着后面站了一排长戟兵,九尺来长的矛戟直指阵外,可以刺马腹、砍马腿;没有长兵器的步卒只好拔出随身短剑,严阵以待。

盖聂一伍恰好都是长戟兵,被抵在了最前面。环视一圈,只见阿吉的脸色惨白中带了些青翠,似乎随时都会倒下去不省人事;老胡和牛二两个大汉虽然因为须发怒张显得颇有气势,小腿肚子却止不住地打哆嗦;只有伍长到底是血水里泡过的,关键时候极为冷静,除了握着戟的双手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之外,整个身体像钉在地上似的一动不动,两眼紧盯着前方。

呛人的尘土之后,黑衣黑甲的秦兵,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好快!”这是那一刻赵国士卒们心中几乎完全一样的念头。嘶鸣的战马似乎方才还在百步之外,一眨眼便到了头顶——他们来不及害怕来不及思考,几乎靠着本能挥戟便刺——对于许多新兵来说,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眼前便闪过各色白光红光:或是秦兵挥剑斩下了赵卒的头颅,或是赵兵的长戟刺倒了秦军的战马,或是高高扬起的马蹄踏碎了人的头颅,带着余温的鲜血脑浆碎骨四处飞溅,涂得大地换了颜色。

盖聂凭着多年练武的本能、一闪身躲过了第一波冲来的秦兵的迎头一击,身体歪倒时顺势一勾手腕,手中长戟割下一只马脚。马上的骑士顿时被掀翻下来,被后面的赵军砍为肉泥。他气还没喘匀,紧随其后的一人一马又压顶而至,烈马撩起的铁蹄一瞬间几乎擦着他的脸踩下去;幸而习武之人对这种分毫间的差距把握地最是精妙,盖聂身子一拧,让过刀风,手中长戟如灵蛇出洞,叮地一声正中马上骑士的胸甲——虽然戟尖被细密的甲片挡住,未能见血,然而这一击力道极大,直接将那秦兵捅飞出去,跌落到三丈开外。

此刻大量秦军早已飞马踏入赵军之中,将勉强组成的战阵冲得七零八落。步对骑,本来就极为不利;何况这些新兵们缺乏经验,秦国骑兵居高临下,左突右冲,杀得他们全然不知如何抵挡;许多人连武器都来不及挥出就莫名其妙地掉了脑袋。秦人不但马快剑利,而且悍不畏死;更有秦兵像收割庄稼似的一手挥剑砍下人头,另一手立刻揪着头顶的发髻栓到腰带上——一时间许多秦兵腰间都挂着数个模样狰狞的头颅,腥臭的血水不间断地往下滴;他人看来或许毛骨悚然,然而这些可都是他们大战之后换取爵禄的凭证。

千里之外的新郑,一个不知名的小院里,韩公子非正与表侄卫庄谈兵。

“韩国无救——”卫庄眉心一皱,问:“非叔何以言此?庄自知我国积弱久矣,然而试想赵国于长平之后,举国缟素,青壮几乎不存,尚能尽出老弱,先败燕、再败秦;所谓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我国如何就不能趁着危亡之际厉兵秣马,保社稷不失呢?”

韩非冷笑道:“你在鬼谷,难道只学了这些兵家迂论?韩国若想强兵,世代习武的将门子弟也能找出几十,要是从地里把耕户都召集起来,也能凑足一支几十万人的大军。将士在出征前都发誓说要为国赴死;然而真正到了战场上,白刃在前,斧锧在后,有几人不是丢盔弃甲,仓惶而逃?”他按了按胸口,似乎是要平息一下情绪,吐字愈发慢了起来,却有种动摇人心的力量。

“进无赏,退无罚,赏罚不信,士民谁肯效死?反观秦国,商君法曰:‘斩一首者爵一级,欲为官者,为五十石之官。斩二首者爵二级,欲为官者,为百石之官’。对秦人来说,敌军的人头不是人头,而是爵位,是黄金;所以七国之内只有秦人‘闻战则喜’!他们赏罚号令,莫不严明,使得每个出身卑微的士兵都能在战场上赴火蹈刃,奋不顾死。一人奋死可以对十,十可以对百,百可以对千,千可以对万,万可以克天下。这样一支奋死克敌之师,就是山东六国重修合纵,聚集百万之兵,又如何能胜!”

卫庄用食指揉着眉心,低声叹道:“庄故知法令为固国之本,因此才要请出非叔,重振我国劲韩之风。”

公子非冷笑不止。“你看——”他突然挥臂指向院中小屋打开的窗户,隐约可以看见其中堆成小山一般的书简,“这些年来,我每上书一次,都会刻下一篇副本;如今都存在此处。二十年,整整二十年,自我从兰陵学成归来,韩王何时听进过我一、一、一言?!哪,哪、哪一次上书不是石沉大海?”韩非虽然贵为公子,幼年却不知为何落下了口吃的毛病;后来随着年龄增长,养气的功夫越来越好,只要谈吐缓慢,倒也浑然不觉——可惜只要情绪激动,说话便会难以自抑地结巴起来,为此没有少被贵胄朝臣恶意取笑。他自知争辩不过他人,只好反复上书,将多年所学融汇成一篇篇旷世奇文,希望韩王读后有所触动……然而许多年过去了,当年的理想,当年的热血,都化为一滩冷漠的泡影,消失在毫无生气的韩宫之中。

卫庄来时还是踌躇满志,到此时也不禁感到心中一沉,有如一块黑布紧紧缠住胸口,呼吸间都是说不出口的难捱。

然而他毕竟年轻,他的血还没有冷透。

“非叔,我也知道如今的韩国朝堂絮乱,三卿争权,王势衰微;但是对付这些人,庄自有以毒攻毒的办法;只要非叔肯助我,将来你为相,去乱政、治国法;我为将,练精兵、明赏罚,只要数年时间,韩国必然换为新貌。”

韩非摇头道:“数年?恐怕秦国给不了我们这么久。”

“难道在非叔看来,秦人灭我只在旦夕之间?我国尚有精兵数万,新郑的城池也足够坚固;况且如今的山东六国都很清楚秦国的野心,如果能如当初信陵君一般修成联军,未必不能挡他一挡。”

韩非道:“当今天下,秦如虎狼,山东六国却如群羊,仅仅听到虎狼的咆哮便腿软不止。即使孙吴再世,苏秦复生,也无法驱着群羊对抗虎狼。”

卫庄这次沉默了很久很久。他似乎已经找不出言辞来说动韩非,或者说动他自己。

六国当灭,天命归秦——你,难道就不想争上一争?

韩非也在沉默着。这世上,有哪个雄辩之士像他这般、说得别人哑口无言,心中却如此痛苦?

忽听卫庄抬头道:“非叔听说过‘蚺’么?那是一种生活在水边的巨蛇,头如悬钟,眼似铜铃,能一口吞下河象那样大的猛兽。我曾在云梦山见过一条蚺捕捉一头麋鹿。麋鹿无尖牙利爪,被蚺用包裹着鳞片的躯体紧紧绞住,一动不动,然后整个吞了下去。但是被吞下的鹿还未死,居然在蚺的腹中剧烈挣扎起来。最后,一只鹿角恰好从柔软的蛇腹戳出,让巨蛇也失了性命。麋鹿虽弱,犹能复仇。”他站起身来,向韩非施了一礼,以为告辞。

“庄不才,愿为麋鹿之角。”

第8章 八

纵之章五

平坦城之野,双方混战了不到一个时辰,赵军损失惨重。

盖聂满耳都是濒死的惨叫,满眼是大片飞溅的猩红;但是他心中没觉着怕,也没想着自己会死,反而有一种全身血液都喧嚣起来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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