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峪觉得自己要被他这副德行气笑了,认认真真的分析利弊道:“此去山高水长,况且白石老人现在身在何处尚且不知,更遑论他那位高徒,那位大夫找了那么许久尚且一无所获,就凭你我二人?更何况……这等传闻!”
赢凛忍不住伸手将他那张白净动人的小脸上挂着的汗珠擦干净,笑了起来:“子峪……你听我说,我原本就是要去找他的。”
子峪见他神情不似作伪,便不再辩驳听他细说原由。
“当年师父讲遗愿托付给我的时候,我那是刚刚任了朝中的职,不得肆意走动,不能周游列国。”赢凛坐到他身侧,从包袱内抽出一封书信:“如今我无官一身轻,孤家寡人一个,也可将他的心愿达成了。”
子峪将书信拿过来细瞧,书信保存完好尚未启封,但信封已经有些泛黄,显然已经过了许久。信封上一字不留,封内也似乎只有薄薄的一页纸。
子峪愈感好奇,不由问道:“不知赢大哥的师承是?”
“齐国,秦寡之。”赢凛说完便停下瞧瞧小孩的脸色,果然。
子峪瞪大了双眼似是不可置信,又跟着重复一遍道:“秦寡之?是齐国的……那个秦寡之?”
赢凛被他这副傻样逗笑,略点了点头,笑过后神色有些黯然:“子峪,我不管你听过传闻中伤了他什么……但对我来说,师父他,是一个好人。”
子峪定定的看了他一会,摇头道:“我相信你说的。”
秦寡之,兵艺大师,十八样兵器都制的独一无二,别具一格。十八样兵器都使得行云流水,有模有样。旁人千里来寻他是寻不见的,乡野村夫却能找到他催他还酒钱。他生活十分窘迫困苦,但有人千金求剑他绝对不卖,却肯低价为屠户打菜刀。
他最出名的不是因为这个,而是他一夜屠尽满村的人,被齐国国君当场绞死。尸体挂在菜市三年,蛆虫爬的到处都是,尸臭弥漫整个闹市长达一年之久,而后尸骨不知所踪,齐君也再未追究过此人。
旁人说他是恶鬼转世者有,说他丧尽天良者有,说他丧心病狂、心智全无者有。天下之内,无一人为他叫冤。
子峪还记得当年李富贵抱着他坐在条凳上讲到此处时如何愤慨。秦寡之,空有才技,却无德行。比之市井流氓更甚,罪行昭昭,天理难容。
赢凛轻轻摩挲着手中的杯盏,将最后一口清茶喝完,将杯子倒扣在桌面上,眼中情绪难以分辨:“于我而言,他是我的恩师。父母予我身体发肤,给我身命。他授我兵艺为人之道,予我慧命。形同父母般有再造之恩。我如何都不能相信如他一般洒脱自如的人会造下杀戮惨案……我的师父,根本连只鸡都不敢杀,如何,竟能杀人了?”
子峪坐在一旁听他说起初见他师父的情景,他师父得了一个徒弟,十分高兴,就去集市上买了一只肥肥的芦花鸡,想宰了给他徒弟炖汤喝。结果买回来又不敢杀,只能养着。养着养着,秦寡之又觉得它一只鸡在院子里形单影只十分可怜,便又买回来一只给它做伴。就这样,一只芦花鸡养成两只芦花鸡,两只芦花鸡一群芦花鸡。秦寡之一天吃三顿都没找没落的,这下好了,还得打菜刀养鸡……
子峪听的有滋有味,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本肆意洒脱的白衣侠客被一群鸡绊住了手脚,撸袖子打菜刀,旁边的一个生着桃花眼的漂亮少年黑着脸对着鸡群扬谷粒。这情景实在是好笑。
赢凛见他笑了起来,似乎自己的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忍不住伸手捏捏他嫩生生的脸颊:“你感觉如何?若还难受我们便歇一日再走,左右不急。”
“我很好,我们即刻动身就可。”子峪抓他的手贴在额头上,笑眯眯道:“诺,不烫吧?”
“我……我找了一辆马车。”赢凛只觉得手心贴着冰凉的额头别有一份暖意流淌在其中,故而愣了愣。
“这样就好了。”子峪笑盈盈的,眉目俊秀愈显清贵。
二人结了帐出了酒家,从红漆木门下绕过去,才看的见栏外停着的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灰突突的略显破旧。子峪掀起车帘才发现内藏乾坤。
马车底下铺了厚厚的双层簇新的棉布毯子,车内显然有所改动,内壁嵌了厚实的铜板,车中并无座位,只有一个红木小桌牢牢的钉在车厢一侧,桌上镶了一块磁石茶盘,茶盘上一套崭新的磁石茶具,桌边放着两柄琉璃灯具并一小瓶灯油。桌下摞着几本游记杂谈。车厢角落里摆着一个红泥小炉子,一个白陶水壶,两只白瓷碗,两双银筷,几副练好的药丸严严实实的封在油纸包中。
东西不少,却并不如何精细,但这份心意却十分难得。
正如子峪一直以来对赢凛的印象,赢凛他就是一个糙人,却在某些小地方心思细腻的很。他也没做什么,就是上街上随便采办点东西。子峪身子骨没那么结实,冬日里边十分怕冻,他给他带了一只红泥小炉子放在车里,烧好的灰捂在里头,热气能熏上大半天。子峪平日里爱听那些野史杂记,赢凛闲来无事也爱给他说上几段,时间一久了,赢凛知道的都快说完了,路过书摊挑几本好的,给他捎上,留着路上打发时间。
赢凛总是这样,在这些小的,细枝末节的地方。仔仔细细的为他打算着。
子峪看着这一车大大小小的东西。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赢凛将行李扔到车厢里,看着小孩站在那不言不语的,调笑道:“小公子怎么不说话?莫不是不满意?”
子峪垂了头,小声嗫嚅道:“谢谢。”
赢凛这一路对他照顾颇多,多到他都有点怀疑这人究竟是不是别有用心。但他就算信不过谁也没办法怀疑赢凛,子峪始终觉得赢凛不会害他。但也知道赢凛对他这份好,别有深意。
子峪知道自己生得是秀气了些,他花鸟画的不赖,李富贵从前一点一点教过他,在盈泓村的时候有不少小姑娘求他给描个绣花图样什么的。什么鸳鸯戏水,并蒂莲花,比翼双飞鸟,连理共叶枝。来求他画花样也给他端些鸡蛋、鸭蛋、芋头、菜团子什么的,花样画完了人却不走,就在一旁看他落笔画画,看得他脸红不已。李家婆婆还觉得十分长脸,颇有些高兴的,那些小蹄子就是看我宝贝孙儿生得俊。甚至还有不少有些小钱的农户,七尺多高的汉子也来凑这个热闹,让他不时的给画个扇面,写几副对子什么的,大都被李富贵赶了出去。
子峪想的有些简单了,他猜想,赢凛莫不是也看上了他这副皮囊?可就算不说赢凛的家世,现在是被驱逐出了梁国,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破船还有三千钉。赢凛手里攥着绝不仅仅是眼前的这些东西,他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
子峪东想西想,想的头昏脑胀,上了车就迷迷糊糊的趴在一边睡着了。
赢凛见他睡的香,从包袱里扯出个毯子给他盖上,提笔写了几个字塞到竹筒里,坐到车厢外一声长哨,一只白鸽悠悠然落在他的腿上。他将信件绑好,一抬手,将鸽子放了出去。
第9章 第 9章
梁都,崇德殿。
萧后正倚在软榻上小憩,双眼轻轻的合着,睫毛下有细碎的皱纹,连同阴影一片,仿佛在注视着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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