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清回剑入鞘,再不看他一眼,大步向鹰愁峡走去。
他向西南方行出数里,山势转高,一路上不时便见到一两具尸体,或是暗器刀兵,丢弃在地。山风迎面扑来,愈来愈是料峭逼人。
再走一时,突然眼前斗然开阔,已然到了山顶。这一处山头平整,远近岩峦上站立了不下四五百人,各持兵刃,自是中原各路的武林人物。各人神色凝重,目不转睛,只看着一个方向。
俞清循着众人目光看去,只见前方一块巨石高高耸起,指向天空,上部收窄,形成一道宽不逾尺的石梁。石梁顶端,坐了一个少年,山风吹得他衣衫猎猎飘飞,腰间一柄血红单刀,在阳光下绚丽生辉。
俞清一望之下,便知毕方已自陷入了死地。他身后三方俱是万丈深渊,面前数百人层层围困,蓄势待发。虽不见他身上有甚伤痕,然而一个人气力有限,这般群拥混战之下,终究无幸。——只是群雄忌惮他武功了得,又占了居高临下的地势之便,一时却也不敢上前。偌大山头,人人寂然不动,竟无一点声息。
俞清缓缓走近,登时便有几个人看见了他,纷纷呼叫起来:“俞清!真应观的俞清!”
众人呼喝声中,又夹着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叫道:“俞大哥,你……你也来了!”声音中又是欢喜,又是激动,正是太极剑门下的詹薇。
人群中一人大步行出,道:“俞贤侄,你此来可是为助我等一臂之力、诛杀那恶贼毕方么?”这人须发斑白,一柄烂银短枪斜握身前,正是两湖大豪郭全兴。
旁边一人叫道:“郭大侠,此人决不可信,他前日……”
郭全兴不待那人说完,便厉声截断道:“真应观和集闲庄的子弟,焉是是非不分之徒!俞清,你自己来说。”
俞清缓缓道:“郭三叔,毕方杀我白道多人,今日合当命绝此地。我纵不才,也决不能助纣为虐。”他手指搭在玄铁剑上,一面说话,一面向前便走。先时说话那人哼了一声,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气,却不敢来拦阻。
郭全兴微一犹豫,俞清已然走过他身边,当即向旁退了一步,低声道:“俞清,是非生死,全在你一念之间。”他心中着实看重俞清,之前便为他刻意遮掩。此时群雄中大多仍不知晓俞清与毕方之间的过往,见他向崖上行去,登感振奋。各人深知毕方今日纵是末了难逃一死,然以他武功之强,先一步命入黄泉的,却必定是己方首当其冲上去动手的人——众人迟疑不前,便是为此。这时见俞清出头,不少人心中都是暗自松了一口气。
詹薇叫道:“俞大哥,那恶贼凶狠得紧,你……不妨再等一时再上,他便要支持不住了。”
俞清回过头来,向她望了一眼,道:“你放心。”玄铁剑在石壁上一点,身形拔起,便向石梁飞去。众人见他身在半空无所依恃,不由得惊呼出声。却见毕方端坐梁上,一动不动,竟将这自上而下、凌空扑击的大好机会轻轻放了过去。
俞清落在石梁上,向前走了几步,在那人面前站定。山风拂过,带来他身上那等熟悉而令人心醉神迷的气息;毕方抬起头来,向他微笑不语。
俞清向他凝视半晌,低声道:“你现下视力还剩下了几分?”
毕方微笑道:“这般艳阳天下,差不多便是个半瞎子。”漫不经心地向下望了一望,道:“我只等这些人上来,将我乱刀分尸,偏偏等了半日,只上来了一个你。俞大侠,你这便是来取我性命的么?”
俞清左手仍是停在玄铁剑柄上,却摇了摇头。毕方眼中一亮,道:“俞清,你若是肯跟我联手,我纵然眼睛不便,凭下面的这些人,也还未必阻得住我们。”
俞清道:“我若同你联手,下面的这些人,恐怕有一半要命丧此地。你目力消退,唯凭凌厉杀着突围,方有一线生机。”
毕方道:“不错,饮血刀出,不伤人便要伤己。你若不肯向他们动手,便是要我陪着你去死……”
俞清凝视他道:“如何?”
毕方笑道:“那我自也欣然慨从。我恩仇已了,生也好,死也好,但得与你同行,万事何足道哉?”
俞清道:“好。”
他站在他身前几步外的地方,看着那少年的眼睛。突然间,只觉万般忧念如冰消释,仿佛有一柄看不见的快刀自幽冥中探出,斩断了所有尘世羁縻:那般灿烂金黄的阳光包裹着他们两个人,在那双清澈的瞳仁里,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困在那人的天地里——无论是生是死,永远不能离开。
山头上数百人屏声息气,一瞬也不瞬地望着断崖上两人。天地间,一时似乎便只剩下了朔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俞清伫立良久,慢慢向毕方伸出手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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