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林面上缓显笑容,他手指随着脖颈绕了一圈,“叫我人头落地,大家都痛痛快快。”
“我要查得明明白白。”顾深说,“我必要查得明明白白!”
“何必执着。”冬林坐直身体,“顾深,你怎还不肯承认,此案已经明白了。”他眼神又飘忽遥远,口中喃喃,“快些让我去,好赶得上我家囡囡。”
顾深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偏偏在此刻听见钱为仕开口。钱为仕弯曲前身,推开面上乱发,在这一举一动中,与冬林有了今日头一回的相对视。
“……我要鸣冤。”钱为仕抖声说道。
“你欠了钱为仕的钱!你老母突发急症,柜上支不出银两,你便去求了钱为仕。他给你借了五十铜珠,没立字据。”顾深捏着眉心,逼问伙计,“是也不是!”
伙计惊怖不已,面色如土。
“因为没有字据,所以他若有个三长两短,这钱便不必还了。”顾深手指急促地点着桌面,“你给老子怎么说的?‘小的从不借钱’,若非他给你借的这五十珠,你拿什么救你老母!”
“小的……”伙计口齿不灵,结巴道,“为、为了办案……”
“放你娘的屁!”顾深说,“你打的什么主意,还要叫我再说一遍?”
“不、不敢!”伙计急遽地跪下,慌张膝行,“小的、小的确实借了他的钱……却、却没想叫他死!府衙办案,小的岂敢胡诌?他……他、他的确常带着陈草、草雨……若他没鬼,府衙如何能找出那些证据!”
“你假托证词混淆视听。”顾深点着他的眉心,“你他妈的找死!”
伙计慌不择人,拖着顾深的腿求道:“小的与这案子当真没干系!顾、顾大哥!顾大哥明鉴!啊,小的就是害怕,怕与这案子扯上干系,那我、我娘……”
“他好歹救了你娘一次。”顾深垂看他,“你便用假话搪塞来做以报答?”
“钱都能还,能还!”伙计扒紧顾深,急出泪来,“可要是牵扯入了狱……那就……那就……”
顾深踹开他,难以释怀。
冬林由知府亲自提审,投入狱中,结案待斩。钱为仕受了几日牢狱之苦,却能安然无恙地出去。他跨出衙门时,见得顾深。
顾深权职不够,之后的种种审查都与他没有干系。捕快看似威风,实际尚不如大人身边倒夜壶的来得得宠。他今日早早蹲守在这里,就是为了等钱为仕。
“我昨夜见着了陈草雨,我有些话仍想问夫子。”顾深说道。
钱为仕缓缓回礼,似是洗耳恭听。
“若是冬林不来,你便逃不了一场门前斩。”顾深踩雪走近,旧袄磨短,肘部露出些棉屑。他其实与钱为仕也有相同之处,就是邋遢间隙余出的那一点寂寞。他说,“我冥思苦想,觉得你这人有意思。这条街上孩子少说也有十几个,你偏偏要盯着陈草雨,为何呢,如有隐癖,怕不该找这么个面容平平的小姑娘。我辗转反侧,索性倒过来想,似乎明白了些真假。”
顾深呵出些热气,面容藏于空茫后,说:“孩子瘦成那般模样,不是病的,是饿的。阿鸿道你与陈仁搏斗,不是因为你对陈草雨做了什么,而是你觉察陈仁对孩子做了什么。钱夫子——陈家人到底对她如何?”
钱为仕抄着薄袖,手指在汗渍中拧得发疼。他几次欲要开口,都因颤抖而模糊下去。
“……陈家人死有余辜。”钱为仕哑声低语。
第20章 冬林(上)
苍霁围观陈草雨,忍不住咋舌:“好小,连塞牙缝都不够。”
净霖绕过桌子,走近床铺。他见被中昏睡的小姑娘,一张脸不足巴掌大,瘦得见形。他手指虚虚拂过小丫头的眉目,见到她乌黑的小辫,耳边便回荡起铜铃声。
“我见过她。”净霖说,“在梦中。”
氤氲烟雾被渐渐拨开,露出陈草雨持铃嬉戏的背影。她雀跃地蹦跳在前方,时常回首对净霖弯眼作笑。周遭一切倏忽倒退,净霖听到铜铃“叮当”一声响,紧接着他清楚地听见冬林对陈草雨说。
“留心脚下。”
“冬叔。”陈草雨招手,铜铃作响,她喊,“你又要去别处了吗?我也想去,冬叔,带上我好不好?”
冬林的手落在她头顶,净霖觉察到那种厚重又坚实的情感,它们像是一直盘踞在冬林的内心深处,因为曾经的过错,所以在这时,尽数给了陈草雨。这感情太过沉重,让净霖不自觉倒退一步。
似乎他也曾受过。
铜铃嘈杂地响,吵得净霖头痛欲裂。他见得陈草雨面容渐褪,变作了另一个他熟悉的脸。那小丫头不再叫“冬叔”,而是持铃唤着“九哥”。
“净霖?”背后猛地压来重量,苍霁绕臂到他面前晃了晃,“你呆什么?
净霖如梦方醒,大汗淋漓。他甚至顾不得苍霁凑来的脑袋,怔怔道:“我明白了……不是冬林偷走了铜铃,而是铜铃找到了冬林。”
苍霁一惊:“我竟没察觉,它也长了腿?”
苍霁欲继续,却觉得臂间人转过身来,接着腰间一紧,他竟被净霖先抱住了。苍霁险些咬到舌头,纵使他说得放肆,却从未经人抱一抱。他的自负之下,仍是干干净净的空白。
“我看见了冬林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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