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祁昨夜过得坎坷,今天酒有些吃多,便在骡车里合眼小憩,不觉就睡着了。不想柳祁醒来的时候,却见模模糊糊的,竟是熟悉的景象。这景象过于熟悉,以至于柳祁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待他思绪回笼,便吓得一个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这儿原是常无灵的房间。
“真是阴魂不散。”柳祁顺手摸起枕边的折扇,烦躁得往床边敲了敲。果然这两声叩击声引来了浑身漆黑似乌鸦一样的常无灵。常无灵仍是那黑衣黑裤的打扮,头发松散地用乌木簪子在头顶盘了个道士髻,明明是居家休闲的打扮,却仍拦不住那冷飕飕的气质。
柳祁盘着腿在床上坐着,似质问一样地说:“你是怎么把我弄来的?”常无灵哑然失笑,半天说道:“是你自己吃醉了酒说错了路名。”柳祁不觉得常无灵撒谎,因此有些尴尬,执着折扇扇了扇风,故作淡定地微笑说:“那真是失礼了。”说着,柳祁便捡起床边的鞋袜穿了起来。
常无灵看着柳祁光裸的脚踝,还有侧过脸来露出微红的耳尖,喉头一阵发紧。柳祁抬起头来,就对上了常无灵幽深的目光,这让柳祁头皮一阵阵的发麻。他太熟悉常无灵的眼神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常无灵似有所感,便扭过头去,将目光从柳祁的肌肤上移开,转而装作看窗外的风景。
柳祁穿好了鞋袜,便站起来说“告辞”。常无灵却道:“你何必怕我?”柳祁轻蔑一笑:“我怎么会怕你?”常无灵便伸手去搭柳祁的肩膀,感受到常无灵的接近,柳祁皮肤上猛起鸡皮疙瘩,他先于反应的就缩开。常无灵看着落空的手掌,脸上却没失落的表情,只看向柳祁:“那你躲什么?”柳祁冷笑:“我不害怕,就是恶心。”常无灵失笑,佩服柳祁那往人心口捅刀子的本领。
柳祁决定再也不随便在外喝酒了。
休沐的日子很快过去,到了上朝的日子,那魏略却仍没来,太监却报说魏略称病不来。柳祁心中极为疑惑,下朝了又往魏略府上去,说要见他。魏府的下人却说魏略在常家医馆休养着。柳祁困惑不已,他原不想再见常无灵的,但现在也不得不往医馆去。
常无灵见柳祁来了,不算十分惊讶,但脸上仍浮起一层粗糙的笑意。这层笑意肤浅又客套,大抵是因为有着外人,常无灵才给他这么一个毫无诚意的笑脸。柳祁看着医馆内这处小屋,小屋外头站着几个异族人,似乎是侍卫一般的人物。柳祁见常无灵作戏似的笑,便给常无灵演示了一个教科书式的客套虚伪又好看的笑容:“魏中书的病怎么样了?”常无灵说:“这与我无关,我非主诊。”
主诊的医者从门内走了出来,那人皮肉紧实,精神矍铄,实际上年纪不轻了,眼角有着深刻的皱眉,眼里都是沧桑世故。敖欢跟在老者身后,目光触及柳祁,便露出一丝笑。那老者就是药王,也就是常无灵小时候常和师父去见的那位药王。药王也笑笑,仔细打量了柳祁的面目,又看向常无灵,拍了拍他的肩,亲切地说:“进步还是很大的。”常无灵忽感无地自容。药王这意思显然是说常无灵的技艺。魏略是常无灵第一个操刀的病例,错漏百出,倒在药王面前现眼了。现在还得药王还善后。
柳祁探究似地打量着药王,那常无灵便介绍说:“这位是先师的朋友,人称‘塞外药王’的前辈。”药王笑了笑,说:“都是虚名。”柳祁忙正色拜道:“原来是药王前辈,失敬失敬。”药王便笑道:“岂敢岂敢。”柳祁又问道:“不知道魏中书得了什么顽疾,要劳驾药王出山?”药王便道:“不过一点小毛病,已经好了。”柳祁打量着药王和常无灵的神色,不觉心弦一颤,问道:“是他头疼的毛病吗?”敖欢淡淡笑道:“还有失忆的症候,都好了。”柳祁笑了,脸上是和煦春风,心中是地动山摇。
他又想,魏略记起来了,有什么不好的?到底柳祁习惯了魏略是个没有过去的人,魏略是为了柳祁而生的,也该为了他而生,长成他需要的样子,呈现他喜爱的性情。然而,在二人别后,魏略越来越不像傅魅了,从内而外都越来越不像。柳祁仍喜爱他,想着魏略还是仅仅属于他的。现在一想,魏略多半是个塞外的贵族,因为柳祁从人贩子那儿买了他,才让他遭了那么多罪,受了那么多轻贱。魏略会记起他的家人,会记起他的身世,甚至会记起敖欢这个为了他不远千里而来、甘为他在天子脚下犯法的好朋友。
敖欢的浅碧色的眼眸非常透明,似他的态度一样坦然地面对着柳祁:“当年对我好的人,除了敖雪姐姐,也就是他了。敖雪虽然是女子,但却很粗犷,他虽然是男子,却很细心,他俩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就算他与我没血亲,我也认定他是我的兄长了。”
柳祁定定看着敖欢:“这个‘他’是谁?”
敖欢笑了:“我也一直追寻这个问题。当年因为匪患,还是小少年的他与家人失散。剑夫人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一丝线索,似乎是匪人不知他们乃是剑家的人,将他卖了给奴隶贩子。剑夫人又找到了那奴隶贩子,才知道那奴隶贩子在她来到的前一天将那孩子卖给了一个天家的公子。”
敖欢看着柳祁的神态,不觉轻嗤:“不仅他在这屋子里。剑夫人也在里面。你可以进去问问她。”
柳祁如今站在那小屋门外,却忽然不敢踏前一步。他不敢面对唤起了记忆的魏略。他一直以将魏略从奴隶贩子中拉出来锦衣玉食养着的好主子自居,就算他把魏略弄得不人不鬼的,也只觉得理当如是。如今才知道,只要他晚来一步,魏略的亲妈就能把魏略找回去当他的世家之子了。
敖欢淡然一笑:“大家都认为这是无望的事。其实不然。我从不信‘无望’二字,剑夫人也是。整个世间似乎只有我和剑夫人没有放弃他。”
柳祁的声音平静无波:“那他也很可怜。”
“不,”敖欢笑眯了眼睛,“只要还有一个人不放弃,就不可怜了。何况还有两个,又何况这两个之中还有一个是我,那简直是大幸。”说着,敖欢又眨了眨眼睛,笑问:“自碧,死也不会放弃你的人,这个世间有多少个?”柳祁心中一动,不自觉地抬腿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头,看着那棱角分明的小石子滚动到敖欢脚下,才似回过神来一样抬起头,意冷地说:“死也要拉我垫背的大概有许多吧。”
柳祁原来暗暗觉得自己和敖欢有相似之处,如今细想来,根本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柳祁来看魏略之前,少帝的人已经来过了。
魏略是中书令,生了大病,少帝不可能不理会的。少帝一听说魏略卧床不起,就马上命常无灵照看魏略的病情,还特别吩咐了大太监小才去探望魏略。魏略一一致谢,在小才跟前也是泰然自若。那小才见魏略确实的恹恹的,也没有疑心,照常回去复命了。
剑夫人原是贵妇,却因千里寻子、多年颠簸,变得有些沧桑了,十指也刺破了许多回,为的是与人滴血认亲。都说十指痛归心,可她扎手指的时候根本不痛,也可能是她太迟钝,只有看到所寻之人的血与她不能相融,那颗心才开始痛起来。可她也惯了,从儿子分别以来,她无日无夜不痛心疾首。
她甚至开始愤怒,尤其是看着大家都劝她放开的时候,更尤其是连丈夫也叫她不要多想,还说要与她行`房,多生一个就好了。她拿了床头的剑,差点在丈夫身上捅出一个窟窿来。
大家都说她疯了。
她也快支撑不住,还好敖欢陪她一起疯。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敖欢。敖欢慢慢地走到床边,脸上挂着漂亮的笑容。魏略这才将目光从母亲身上移开,放到敖欢的脸上:“他来了?”敖欢在床边坐下,说:“来了,又走了。”魏略提振起来的精神,又似泄了开去,肩膀也耸了下来。敖欢见着魏略这样,打趣道:“我看他也太怂了。”魏略闻言也笑笑:“他原来就是这样的,有时候好像杀伐果断,有时却又首鼠两端。”敖欢闻言轻轻“噢”了一声:“这儿的人都不太可爱。咱还是回三危吧,你说怎样?”魏略脸上便现了犹豫之色,倒是剑夫人轻轻开口:“他在这儿许久了,又好不容易当上了中书令,也算是前途无限了,想留下来也是当然之事。”说着,剑夫人又握住魏略的手,道:“你喜欢在那儿都行,咱娘俩在哪儿,哪儿就是家。”魏略听了这话,又定定看着母亲,双目蕴泪,却隐忍不发。
那剑夫人也难受,便苦笑着,推说要去歇息,便低头匆匆离开了屋子。敖欢看着剑夫人走了,才对魏略说:“我是你的话一定不会留下来。”魏略抬眉问道:“怎么?你也看不顺眼常自碧吗?”敖欢不觉轻快地笑了:“我看他挺顺眼的,况且他也好说。”魏略便问:“那谁不好说?”敖欢便道:“你们的天子不好说。我看他不好相与,伴君如伴虎,我是你的话,断不会留下。更何况你这身世也未必能一直瞒得住。到时候谁知道他会怎么想?”魏略却苦涩笑道:“这是真的。”
敖欢却摸摸鼻子,笑了笑,又说:“你是个大傻子,这么厉害的事不想,专去想那个常自碧。他虽有可爱之处,却也是个无心的,玩玩儿就算了,何必奋不顾身?”魏略却道:“你对哪个不是玩玩就算了?我倒羡慕你,只尝情`欲,未尝情爱。”敖欢哈哈笑道:“听来却不像是羡慕,倒像是挤兑我啊。你爱如何就如何,若你真舍不得他,就把他一并带上,也不是不可以的。”魏略却不觉失笑:“王子好大的口气啊,要在京师带走一个中书令就算了,还捎带一个太傅?”敖欢却抚掌笑道:“我也不想啊,谁叫你这样割舍不下?”魏略却怅惘道:“他连见我都不肯,又哪里肯走?”敖欢便道:“先把人带走再说。”魏略哑然失笑,半晌才说:“你还想绑走他啊?”敖欢却笑道:“不是我想不想,是你想不想。只要你想,我就办。”魏略倒无暇感激他的心意,只作揖道:“我真是拜服。可我抓了他的人有什么用?”敖欢只觉得魏略不可理喻:“你不抓他的人,怎么抓他的心?”
敖欢和魏略一阵鸡同鸭讲,只感慨文化差异太大了。
第21章
柳祁像是一棵树,站在了雨中好久。树有散开的树冠,他有张开的雨伞。雨滴滴答答的从树叶跌落,打落在碧色的伞面上,又一阵滚动的跌了下来,溅碎在柳祁的脚边。柳祁的脚仍不自觉地踩着脚下的那颗小石子。
慢慢地,有人从石阶走上来。也是打着伞。柳祁像是有些吃惊,但那点儿吃惊又好像是装出来的,只是礼貌而已:“我以为你不来了。”柳祁看到魏略撑着一把油纸伞,脸上的神色难言难辨,眼神又是难舍难离。这样的魏略,是断不会恨他的。一想到这个,柳祁的胸腔终于有盈满了气魄和自信:“略儿……”这个称呼一出口,柳祁胸中的自信又削弱了几分,有些自悔地笑笑:“我该怎么称呼你?”
魏略说:“这是无所谓的事。”柳祁一阵哑然,半天才说:“我记得你以前还很在乎的……关于你的过去。你时时问我。求我要告诉你。”那柳祁说着,又轻轻一笑:“其实我对你的过去是真的不很清楚,当时只能一半哄你,为的是……”为的是摧毁魏略的自信,以便更好的掌控魏略。这话过于不堪了,柳祁也不忍说,可他不说,难道魏略就不明白吗?
魏略此刻的眼中可有恨意?就算没有恨意,会不会也恼他?
柳祁没有探究,只心虚地别过了脸,看着绵绵的细雨,又说:“你身体刚好,下雨了就别来了。”魏略的语气沉静似水:“那你为什么一直在这儿等着?”柳祁手里把伞柄抓得更紧了些。但语气也是很平静:“看看雨景也不错,好久没有这番闲情逸致了。”魏略柔然一笑:“那也是。这儿波谲云诡、勾心斗角的,我以为你总乐在其中,从不知疲倦。现在看来也不像。”柳祁听着魏略的话,心中有些触动,淡淡说:“你该走了。”
你该走了。
这四个字说得不轻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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