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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或许是陈桑已死,他心里早存了死志,又同乔玉亲近,终于透露出了两句,神色十分温柔,连死气沉沉的眉眼都有了些动人,似乎是回忆起了再好不过的事,“我第一回 见他的时候,是十五岁的时候,比你大一些。”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称心自小被送入宫,性子谨小慎微,聪慧且擅通人心,在太监所过得也算不错。直到他十二岁那年新来了个刘掌事,瞧上了称心的模样,要将他收到自己的房中亵玩,称心跟着的老掌事护着他,没让那个掌事得手,可也不敢把称心放出去,只得搁在眼皮子底下,在太监所留到了十四岁。那位老掌事年纪大了,要出宫养老了,临走前将称心送到了西库房,那里的掌事同他相熟,也是老资历。而且西库房那地偏僻冷清,旁人的手轻易伸不进去,就是日子过得苦了些,且再出不了头。

他心甘情愿地去了西库房,那里是贮存祭祀用品的地方,一年里用不上几次,见不着主子的面,也就谈不上恩宠,统共就三五个小太监,日日夜夜守着库房,只有月例,半点油水也捞不着,称心却待得心满意足。

过了一年,称心长到十五岁,西库房外面的侍卫又调换了一个,来的那个叫陈桑,个头很高,身材结实,面容英俊,总是笑着,对人义气,连侍卫们都看不上的太监都很客气,不会不把他们当人看。西库房偏僻,连规矩都松松散散,大多侍卫也爱躲懒,睡到日上三竿再起来,只有陈桑一直起的很早,还日日在外头的院子里练剑。

称心那时年纪还不大,少年心性,很羡慕高大威猛且武功高强的男子,闲暇之余会偷偷地躲在走廊后头看陈桑练剑,有时候会被对方捉住,连个招呼也不敢打,就灰溜溜地跑了。

直到有一天,陈桑叫住了他,称心吓了一跳,同手同脚地逃跑起来,却被陈桑三两步追了上来,拎住了后边领子。

陈桑笑眯眯地问道:“哎,你别跑啊,偷看了这么久,总得付出点代价吧。”

称心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结结巴巴道:“啊……什,什么代价……”他知道侍卫都是火爆的脾气,且看不起太监,觉得他们不是男人。他怕自己会挨顿打。其实往常他不会这么不小心,这么贪看自己不该看的东西,或许是被陈桑的笑容迷惑了,觉得这个侍卫与别人不同,是个好人。

陈桑把他放了下来,拍了拍他略显得瘦弱的肩膀,“外头卖艺的还说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我给你舞了这么久,最起码得夸夸我吧,得夸好听点。”

称心一怔,他平常虽说算不上能说会道,口若灿莲,可也绝不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憋了好半天,脸都通红了,从袖子里掏出今天才发下来的月例,全都往陈桑的手心里一塞,干巴巴道:“……我不会捧人场,还是捧个钱场吧。”

话音刚落,趁着怔愣的功夫,比兔子跑得还快,蹿进了太监后院。

陈桑望着他的背影,掂量着手里银子的分量,笑着摇了摇头。

西库房的太监都过得苦巴巴的,全靠月例活着,称心一下子花了全部的月例,只能靠以前攒着的小钱过日子,比旁人要更苦一些,天天吃糠咽菜,偶尔连馒头都拿不上。

可他还是忍不住,还去偷偷看陈桑,只是躲得更隐蔽了些。

陈桑习武,耳聪目明,没过两天又捉住了他,不过这一回他塞了分量更重的银子回来,很认真道:“唉,我卖艺都卖不出去,很不中用,只有你一个人来看,上次还把你吓跑了。给银子是预定你的人,以后除了刮风下雨,日日都要来看我练剑,还得夸我,知不知道?”

他又笑着揉了一把称心的脑袋,似乎是把他当成了个没长大的孩子,“收了银子就得好好办事,以后要是再夸不出来就不让走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称心想把银子退回去,却抵不过陈桑的力气,轻声道:“称心,大人,我叫称心。”

最终,他还是收下了银子,飘乎乎地回了自己的院子,倒在床上,胳膊横在脸上,眼前一遍又一遍浮现出陈桑的笑容。

良久,称心犹豫着,把手放在了脑袋那处被陈桑揉过的地方,也碰了碰,与那人掌心也接触了一般。

后来的那段时间是称心此生最快乐的日子。

他同陈桑渐渐熟识,看着陈桑练剑,每天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夸奖对方的剑法,却欢喜得不行。

两个多月后,又到了祭祀的时候。这是西库房一年最繁忙的日子,来来往往的太监搬运礼器,称心忙得晕头转向,正当他值班的时候,却发现了一样重要的礼器碎成了瓷片,藏在隐蔽的角落,而这一件镶金嵌玉的彩绘瓶已经在名单上,过了午后,就要运到祭坛上了。

称心心中一凉,想起与他同屋的那个小太监这几日偷偷摸摸的举止,已经猜出了七八,可即使礼器真的是那人打碎的,在自己值班的时候被发现了,就是他的错。

礼器在宫中何等重要,他一个无名无姓的小太监,死了都不够抵命。

他空落落地走出库房,被门槛绊了一跤,跌跌撞撞地出了内院,想着自己左右活不过今日,连死前也没什么愿望,就想去看看陈桑,最后再看他舞剑。

这是称心头一回在陈桑值班的时候去找他,陈桑瞧出来他情绪不对,却为他先舞了一套剑法,才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

称心一抬头,泪水顺着眼窝流了下  来,很可怜的模样。他本来不想哭,也不想让陈桑瞧出什么不对,就想安安静静地在心里告别,可陈桑一问,他就撑不住了,哽咽着道:“我,我快死了,库房里的一样礼器碎了,下午他们来搬东西,我,我就要死了。”

陈桑一愣,轻轻抱了他一下,安慰道:“不会有事的,别害怕,你不会死。”

就像是在说一个郑重的承诺。

他安慰了称心一会,就因为有事离开,称心看着他的背影,心头一阵酸涩,觉得自己死而无憾了。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没料到还是正午时分,外头的大太监和西库房的掌事就开了门,将碎掉的礼器收拾了。称心听到他们说,有一个侍卫今天中午喝醉了酒,耍酒疯打开了库房的门,摔碎了一件要紧的礼器,现在报到了上头,他们正想着补救的法子,而那人已经挨了板子,罚了月例。

那个侍卫是陈桑。

称心咬着牙,才没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如果他说了,自己肯定逃不了一死不说,陈桑也会罪加一等,说不定也保不住命。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那些天的。

陈桑因为犯了错,调出了西库房。称心求了许多人,才得到他的消息,半夜不要命地溜了出去,顺着小路去找陈桑值班的新地方。

称心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桑站得笔直,一点也瞧不出来才受过伤,弯腰揉了一把称心的脑袋,笑着道:“你是我救的,以后这条命就是我的了,对不对?”

称心拼命点头。

陈桑举高灯笼,替他抹了眼泪,郑重道:“那你就得听我的话,无论如何,以后都得快快活活地活下去。别哭了,给我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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