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冰终于腾出手筹备国丧。丧期三月,白纸续冬雪,尽纷扬,是肃穆哀恸之时,亦是激流汹涌之时。方党大势已去,朝中官位空缺近半,算来,户、礼、工三部尚书之职尚空,六部九卿空的更多。明眼人皆知,新朝任用及旧朝升贬,就看这三月。
丧期将尽之时,宫中清斋白尺素,临安城早就私宴成群,送礼成风。无奈堪用的还是老人,楚容按上意,于聚兴酒楼宴三书院文士,聚文豪名流,扬洒诗篇满堂,又一日,宴当朝中书令、中书侍郎二人及数位舍人……
接连各部衙门的文吏招待一圈,酒力不弱也累醉。楚容没他爹的傲骨,花酒气沾便沾了。谁让女帝根基尚浅,朝中老族又拉帮结派,总得有人和稀泥。
夜里进宫,御书房灯火通明,听太监宫女们传话,说陛下正召见韩大人。楚容微醉,对身后司湖笑道:“看罢,都比咱勤快。”
话音不大,却见房内人影一静,不时门开,跑出个太监,贴耳对楚容道:“陛下命小的传谕,道是楚老先生已至临安,让大人速速去接风洗尘。”楚容一惊,立时遵旨而退。
木屋内一灯如豆,楚老爹嗅了嗅鼻子,似个顽童:“又去哪儿沾花惹草。”楚容道:“儿不敢。”楚老爹拿起竹杖,‘咚’一声敲在儿子头上:“看看人家,一介妓子出身,而今御前红人,影部总旗当得有头有脸,满朝是爪牙。你呢?你呢?你呢?”
楚容冷言道:“儿不屑那套。”楚老爹道:“哪套?”楚容道:“房中术呗。”楚老爹乐了:“是爹不好,没教你这些。”楚容瞪了一眼:“爹!”
楚祎叹口气,终于打住嬉笑,道:“韩水上位,凭的是心狠,心狠则剑锋利。”楚容道:“爹想儿也这样?”楚祎从破布行囊中刮出一支竹简,递与儿子,祥和道:“伴君如伴虎,这样的人没好下场,爹是让你,看清了,永不趋阴邪之流。”
竹简上刻有八字,道是:一世安文,方得始终。楚容抬眸,泪潸然。
皋月十六,青阳长公主云冰祭天封禅,登基为云梦立国三百年来第六位女帝,年号天凊。十七,群臣上贺表,十八,大赦天下,十九,见各国使臣,一应礼仪由礼部、太常、鸿胪三司操办。
皇子皇孙封王,外戚宗亲封侯,功臣进爵,良臣加勋,其中,萧煜封安禄候,任尚书省右丞相,暂兼左丞相,总领国事;楚容进爵,任中书令,暂兼光禄寺卿;林昀进爵,任户部尚书、暂兼吏部尚书。云冰两袖一挥,笑道:“朕这江山是卖光了,尔等好生看守。”
晴烟湖畔,六月花神芙蓉开。太监执玉瑶旱伞,为云冰及臣子遮阴。论朝职空缺,云冰叹道:“满池荷瓣争粉色,谙见叶圆蔽池鱼。”臣子便谏道:“池鱼不争,拥天下名,正如昔左丞相南正大人,望陛下明鉴。”云冰苦苦一笑。
南正是出名铮臣,凭一身浩然正气,在左丞位上被先皇摆了二十年,纯属好看。云冰本想效法先皇继续摆着,可瑛琚之乱后,此人一气之下赋闲在家,不上朝了。这如何得了,传出去,她云冰就是千古一昏君。无奈,云冰放下架子,亲访南府请贤。
南大人坐凉亭下,正钓鲤鱼。管家慌张报信:“老爷,皇上来了。”南正便把鱼竿一收,就地更衣面圣。云冰则客客气气,不失君臣之礼。二人耐着性子论了一番诗书礼义,南正终于直言道:“陛下新政已稳,要臣这倚老卖老之人何用?”云冰道:“爱卿德高,为百官楷模,朕若使明珠蒙尘,是罪。”
南正道:“老臣徒有清流之名,不擅实事。想陛下今日来,只为留一段爱贤佳话罢?”云冰微微一笑,心下恨不得立时剐了此人。南正道:“既如此,臣明日上朝便是。”
满城笙箫歌新朝,齐案奏折荐新人,云冰觅遍群芳,偏偏谁也看不上。
是日,天朗气清,云冰不顾繁文缛节,扮作一书吏,亲自抱桂酒三坛,扣南府大门。管家慌张报信:“老爷,皇上她……”南正行礼道:“陛下何故如此?”云冰道:“爱卿是尨山人,该识桂酒,先饮一杯。”仆人连忙去操办,端来先皇所赐的燕鱼樽。南正长叹,一饮而尽。
尨山八百里沃壤,自天平元年割让给九界,已有二十八载。云冰道:“朕为女儿身,尚怀拾缀河山之心,南卿一介丈夫,焉不思重返故家园?”南正道:“既如此,臣有肺腑一言,望陛下思之。”云冰道:“但说无妨。”
南正道:“陛下初掌朝政,忌惮萧氏外族乃情理中事。然老臣在京数十年,遍观朝野,未见有治国胜于萧煜者。其人虽存瑕疵,却是国之柱石,望陛下信之用之。”云冰心生感喟道:“卿有如此胸襟,社稷之幸。”
南正凝视燕鱼樽良久,又张口道:“还有一言,恐逆陛下之耳……”云冰道:“请讲。”南正道:“治国者,萧煜,治军者,齐林。”云冰咬牙一笑。
平定逆党,齐林立有大功,是故,他登基典礼不上贺表,云冰忍了,他只领封赏不谢恩,云冰忍了。该忍的都忍了,直到那日谒见母后,萧氏对她说:“本宫千挑万选,齐将军倒好,又把御赐金簪赠了伶人。”
回过神,只听南正道:“齐将军这些年不易……”云冰恼道:“那朕就容易么?!”南正道:“陛下,齐将军当年无罪。”云冰道:“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南正道:“云梦只一个齐林。”于是这之后,南大人把腰杆挺得更直,在朝堂之上屹立出一道风景,却依旧是个手无实权的摆设。
作者有话要说:
这曲《画江山》,之后会反复提到。
第15章 新衣
影部三重殿,影阁六角楼,接连坐落皇宫西南百尺处,自古巍巍然,如帝王之眼,监察朝野。
老旗田胥在此数十载,刀头舔血是稀松平常,却从未见今日盛况:鞭炮爆竹红联纸,丹红灯笼窜房檐。这还是昔时之影部?
江山易主,老影部之人,死伤七成,入狱两成,剩下的譬如田老旗,听天由命,对新来总旗韩水甚是客气。韩水倒不马虎,月内即命琉樱宫原班人马东迁临安城,今日抵达。
唢呐铜锣齐响,田胥问:“如此喜庆,是公干,还是接亲?”韩水道:“荇儿姑娘吩咐,不敢不从。”田胥问:“荇儿何方神圣?”冬青在旁,与韩水相视一笑。
且不辨影部之衔算不算官,但凡新上任,总有三把火。韩水一来,请旨修缮影部楼阁,无甚阻力,二来,请旨将影部编入朝廷官署,攻坚克难倒也办成。最费周章当属第三把火——他要把六部九卿之陈年旧账全誊录一遍。
各衙门青黄不接之际,公事繁忙,无暇倒腾过往烂泥潭。韩水便细做一番文章,从工部开口。工部年年新修城外的安杏大堤已成惯例,可到今年,宫里却死死卡住,御笔不批。
工部尚书一职尚空,两位侍郎主事,立马便告到丞相萧煜处。萧煜心知肚明,懒得计较,劝道:“本相问过中书省,是尔等未按章程办事,速速把旧账呈递影部,再开新账。”
侍郎于贤灵机一动,率先往影部交账,末了,于行莲居雅阁宴请韩水。韩水与田胥、冬青同赴。觥筹间,于贤张了口,上至皇宫殿宇,下至田间土地庙,大小工程账目,滔滔不绝。
韩水笑道:“于大人对工部事务如此熟稔,堪任尚书。”于贤道:“奈何署中同僚与萧国舅沾亲,轮不着在下了。”韩水道:“大人宽心,自有公道。”
宴毕,数人就地游玩,听莲花池畔戏子咿呀。田胥道:“行莲居,在下来过数次,今日是格外兴隆。”冬青道:“正是赏莲时节,自然人多。”
邻桌公子闻言,指了指戏台上的青衣小旦,道:“看到他戴的金簪没?那可是行莲居招牌,御赐之物。”
听一段九曲回肠,揉碎经年梦,韩水挥下千两银票,打头赏。于贤笑道:“大人慷慨。”不一时,老板领那青衣小旦前来谢赏。
田胥笑道:“曲好,人也好,公子唤何名?”小旦答:“夕雾。”田胥点了点头:“名更好。”夕雾怯生生行礼:“请爷安,谢爷赏赐。”
韩水道:“那支金簪,拿来爷瞧瞧。”冬青皱眉:“大人,时辰不早。”韩水道:“拿来。”吓得夕雾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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