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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宗元哪里听不出吕祉的言外之意,他是在问陈公辅与左相关系日益密切,行迹上怎么反而疏远了呢?他嘬着牙花子笑道:“国佐那是跟六贼争斗过的人物,自然不同凡响。做他这个位置的,一定是得公正廉洁不偏不倚,甘心当官家的孤臣,一心一意搜罗同僚的过错。国佐当然自重,不能与我等混到一处。”他有意把中间那句咬得极重,吕祉朝他会意微笑。张宗元续道:“不过国佐如此尽心,马军司眼下出了空缺,想来那位已经有属意的人了?”

吕祉知道那位指的是右相,他道:“为国举荐贤才,是宰执份内的事情,若有属意的人,必也是经纬文武的大将才干。然而能够做到兼资文武的,国朝说多却也不多。”

“偏你说得这一本正经!直说,岳鹏举刘信叔(刘锜)韩良臣(韩世忠)你视哪个为栋梁?哦,是了,你跟姓韩的有隙,”张宗元故意掩住口,呵呵笑道,“难怪这次官家只叫了岳鹏举来行在。”

吕祉有苦说不出,天知道他提的是两个人的名字,他也一直在琢磨官家如此安排的用意。现今的情势与历史不同,张浚并未独掌朝纲,刘光世暂时稳若泰山。难道即使如此,官家依旧有意让岳飞统率淮西一军吗?正在这时,门帘被刷地一下挑开,却见文娘子手拉着一女又进来了。

此女衣饰整洁,手中提着一副牙板,长相算不上国色天香,但足担得起清秀二字。她进的门来,也不道福。只大马金刀地作了一揖,就将牙板一拍,“今日给两位相公说一段铁骑儿。”

铁骑儿的意思是说杀伐的故事,吕祉精神一振,身子不由坐直了。文娘子斜睨着他,拉开架势道:“这可是一回新书,客官仔细听好。”

牙板女子字正腔圆的东京口音,“说得是国朝定鼎以来,天下太平。不意这一年金虏南侵,生灵涂炭,纷纷扰扰天下大乱。就有那一般奸贼,借机会自立为王,更有不晓事的愚夫愚妇,被蛊惑了投到这些奸贼旗下。且说这一年,湘湖赤地千里,竖起了大圣天王的妖旗,却恼动了朝中一位名臣与边塞上的一员虎将。……”

吕祉和张宗元听到此处,不禁相视大笑。这可真是大雪天里有人递手炉,挠到了痒处。吕祉支着下巴又听了一回,那少女已经讲到了尾声:“岳少保言道:都督且慢,为飞再留七日,飞以项上人头担保,担保七日之内必可破敌。张都督闻言大惊,问道,七天能做什么事情?岳少保你可想好了,军中无戏言。岳少保掏出袖中地图回道,都督不必忧虑,往昔以官军攻贼寇自然是难的,但是下官乃是以贼寇攻贼寇,却再容易不过了。这偌大的湖泊,便是杨幺等人的死地。张都督哈哈大笑说,若如此,你便是应了生翅肉人的谶语。“

张宗元再也忍不住,招手叫文娘子过来:”你两个实与我招来,是做什么营生的?怎地知道如此多的朝廷之事?若有一句虚言,小心将你俩送到官府治个奸细的罪名。”

文娘子也虎了脸,“相公这是想吓唬谁呢。别说奴家与姐姐行得正,就是行得不正的,既然敢露出行迹,也必不怕相公这两句虚言。”

吕祉看出张宗元这是要自己做红脸他做白脸的意思。这厮是拿捏准文娘子对自己有好感,特意把说囫囵话的活计塞给自己,委实滑头得紧。他只好板着脸劝道:“文娘子说得也有理。不过你两人谈吐举止确实与瓦舍子弟们不同,难免他生疑。只是文娘子既然愿意把底细露给我们,还是挑明了说清楚吧。”

文娘子闻言起身,深深福了一福:“给两位相公重新见个礼,咱们原是刘相公军中的伶人,知道些军中内情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至于适才那段书,却没有什么犯禁的地方,都是沔鄂蕲黄街头巷尾传的闲话,我俩还在太平州的时候,就耳熟能详了。”

吕祉再想不到,竟然在这里也会碰到了解刘光世一军内情的人。“两位小娘子,都请坐,我们叙话则个。”

文小娘子快人快语,嘴像倒豆子一样地介绍完了两人的身世。原来这两人并非亲生姐妹,但都是东京府人,两家的父母也相识,太平年间还算个中产之家。可惜到了渊圣皇帝主政的靖康年,连番大掳与随之而来的饥荒、瘟疫之后,两姐妹的父母亲戚尽皆亡散,只这两个苦命的娃儿被个鼓书老儿收留下来。那鼓书老儿一边教双姝伎乐之艺,一边带着两人在南渡的难民中辗转流离,过得艰辛备至,但总算是保住了两人性命,还教了两人一身的好本事。后来江南局势粗定,流落在太平州的三人被主管回易的郦琼网罗到刘家军中自开的勾栏,算是过上了暂时衣食无忧的日子。双姝感念鼓书老儿的再造之恩,兼之老人膝下无子,她俩就认了老人做干爹。因为老人姓文,这两人索性就弃了原来的姓名,给自己取了文琴娘、文柳娘做艺名。然而好景不长,文老儿年事已高,又不习惯江南冬日湿冷夏日暑热的气候,没有一年便一命呜呼,留下两个小娘在军营中受苦。好在两人灵秀,柳娘的铁骑儿说的又好,很讨刘家军中诸如乔仲福等人的欢心,经常被叫去充场面;而两人相貌却只是略有姿色,郦琼等人看不上眼。如此这般,竟然在刘家军中混得如鱼得水一般,尤其是柳娘,郦琼时常告诉她一些军政要事,让她编些小段子插在讲古的大段内容之前串场,以鼓舞士气。适才说得那段“岳少保七日平湖冦”便是柳娘这样借机听来的,但从来不曾在刘家军中说过。

张宗元自是听得唏嘘,“你们两个小小年纪便饱受颠沛流离之苦,真让人心酸不已。”

“俗话说得好,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琴娘的眼泪也自腮边滚落,滴到黑漆木桌上,她咬着嘴唇揩掉泪水,兀自强做欢笑。

张宗元打个嗐声,忽然一拍桌子,把吕祉惊得险些将茶碗拂落。“吕相公这是想什么呢?”

吕祉适才在想郦琼,这年头朝廷对各屯驻大军其实知之甚少,向岳飞这样肯听从吩咐的还好,其他韩世忠以降不惟士卒功勋唯其所报,甚至连其军具体人数都不清楚。当初在淮西的时候,他虽然有意探听实情,但刘光世对他事事防备,他面对铁板一块,又不能让刘光世起疑,却也不好下手。此时,郦琼负责回易(军队经营)已经让他吃惊,居然还留心“文艺“,这样的人如果生了反心,不先行下手便是天大的祸患。可这番心里话当然不能跟别人透露,他也一拍桌案:“饿夫流离,暴露如莽,这都是士大夫辈无能的罪过,在下愧疚不能言说。”

吕祉此番话说出口,不只琴娘落泪,连假小子样的柳娘也哭了。张宗元皱着眉头,就跟不认识似的上上下下打量他。吕祉又安慰道:“但不知两位小娘子缘何到得行在?”

琴娘又是一番诉说。这回却关系到靳赛。原来靳赛一次酒后不知如何兴起,猥琐了琴娘。两人便知道好日子到头了,如果不想任人玩弄,便必须早做打算。于是琴娘谋划柳娘筹备,一个月后,两人逃离了太平州。之后更辗转来到平江府卖唱。

吕祉不免有些疑惑:“你们两个就这样逃出来了?”

“财帛动人心。”琴娘仰着头,笑眯眯地说道,老练的神情压根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女。

吕祉心中一动,这个道理岳飞也一直在实践,每次出征之前,最重要的不就是俵散钱粮吗?他当然也知道黄白之物能让懦夫变勇士的魔力,但不同于诸军的起于群盗,前世招募的良家子更好管理,而他也没有多余的钱粮可供挥霍。如果--他的眼神越过琴娘,投向某个飘渺之处--历史还遵循着以前的轨迹,倒提供了个实践这句话的好机会。可是,仅仅如此还是不够的。吕祉轻声说道:“钱财再好,也不能滥赏滥领,要管好。否则那钱财动的便不是人心,而是要的人性命了。这才是用兵的正道。”

琴娘的眼睛先一亮,又赶忙垂下目光,可这一瞬间,已经露出了十足的爱意。她低头只顾看抱着琵琶的那双手,好像手上新长出了一朵花。

张宗元打刚才就一直憋了一口气,这会儿终于喘匀了。“我算看出来了,这大宋兼资文武的还有一位吕安老吕尚书,失敬失敬。”

吕祉暗地碾了张宗元脚趾一下,也作揖道:“惭愧惭愧。”

“哎呦,你一人能领雄兵百万。”

吕祉不再理会张宗元的玩笑,正色道:“你们姐妹可知道淮西一军的情弊?”

一直没说话的柳娘忽然道:“情弊什么的我不懂,可奴家看得出,刘相公那防线就跟筛子一样,都是洞,看得人呵心惊胆颤。赶明打起仗来,有得好看。古语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就是没有靳赛这当事,我和妹妹也得从那军中逃出来。东京的日子奴家可是过够了,再也不想重走一遭。”

“姐姐说的是。”琴娘笑道:“小女子哪里会知道情弊这样的大事。不过,奴家倒是知道一个人,想打听情弊只管找他。”

“莫非是……”吕祉沉吟着,他想到了那个人。

“有个老好人,虽然治军无能,可是呀,资历深。”琴娘说到这里,停住看着柳娘。

“眼界高,顶看不起那些新进的。晓得好多的事情,酒后就喜欢念叨人心不古。”

琴娘再次接过话头,“奴家们也说了这许多淮西军中的事情,换成乔太尉一定大大的有赏。”

吕祉已经猜到两人说得一定是乔仲福,而从人心不古四字来看,给某些人扣个十恶不赦的大罪怕是易如反掌。他正喜忧参半,忽然听见琴娘问道:”好人,你打算如何赏赐奴家们?“

吕祉一惊,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

岳飞被诬陷致死后,沔鄂蕲黄一千里更无人说岳家军。这里反映的是他未死之时为人传诵的情景。陈公辅部分基本依据史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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