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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吕安老写的词了吗?”万俟卨首先问道,接着一笑,“哦,是我忘记了,张宣抚是长于兵间,不耐烦这些子曰诗云的玩意。不过宣抚就算是看不懂,想是听出了些门道。他这几句诗都是大白话,未曾用典,颇有白乐天之遗风。”

万俟卨颌下三绺短须,身形高瘦,穿着打扮相当得体。此人论官位尚不及张俊,但举手投足间却流露出刻意的高傲。

张俊装作听不出万俟卨的奚落,笑着让万俟卨坐在主位,自己陪在下手。“听出来了,姓吕的这是在夸耀自己的功绩。我还没见过这样的文人,公然把自己的事迹写到诗词里面。”

万俟卨冷笑一声:“那是张宣抚没有仔细听那胜胜小姐唱的曲子,岳鹏举那首满江红里面,又是八千里路云和月,又是三十功名尘与土的,还不是以自己的事迹入词?嘿嘿,一文一武,真是相得益彰。听说,从鄂州直到蕲黄一带,都流传了不少称颂岳鹏举的诗歌。张宣抚驻军近在建康,毗邻行在,百姓们却全是在传些花腿军的打油诗。张宣抚,两相对比,差距太大了。”彼时小姐是个侮辱性称呼,乃是直言胜胜是娼妓的意思。

张俊自也看不惯吴玠,捡起一块蜜饯,递送给万俟卨,笑道:“不知万俟中丞听到了些什么议论?咱是一片朴忠,不像岳五他们,就喜欢搞这些虚的,所以难免吃些暗亏被刁民们嘲笑。但咱的为人万俟中丞是清楚的,不知那些东西中丞用得可还顺手?”

张俊一提起为人二字,万俟卨立即收起了严苛的面容。他甫一任职,便受了张俊的一份大礼。彼时,文官薪俸减半低微不说还时常被克扣,张俊送的珠宝银钱之类足足价值五千两,算是救了万俟卨当时的燃眉之急。“忠诚自不必说,但这忠诚若是不能被看到,那可就成了锦衣夜行,仆替张宣抚不值!”

张俊摆手笑道:“刁民们爱歌颂谁就歌颂谁去,自家才不在乎。咱这耿耿忠心只要被官家知道便好。”

万俟卨本在吃那蜜饯,听到此处,噗地一声,将那蜜饯吐了出来,故意叹道:“可惜可惜。”

张俊神情紧张,问道:“这话怎么讲?”

万俟卨轻笑一声,将身子侧向张俊,盯着他眼睛低声道:“张宣抚知不知道,官家这次突然行霹雳手段,到底是什么意思?”

“还请万俟中丞见告。”

“这都得感谢宣抚那死了的都统制田师中。若没有这桩事情,官家也没调动诸家宣抚司大兵的借口。”万俟卨笑道,“当初,朝廷为了调宣抚麾下一个赵太尉密,不知费了多少手段,堂堂左右二相连蒙带骗,才算是让赵太尉以本部兵马隶属殿前司。哪像今日官家这般威风,说一不二,那岳鹏举连犹豫都不曾犹豫,就把他那前军精锐尽数奉送给了张宣抚。宣抚可知,这是为什么?是因为宣抚能征善战?还是因为宣抚勇于进取?抑或是……”

虽然张俊也曾立下不少功劳,但和岳飞比较,说他善于用兵不啻于当面责骂。张俊忙道:“想是因为自家忠心耿耿,与官家与中丞都是一条心。官家一心想着天下太平,自家便连那盖的酒楼都叫太平楼。”

“妙!官家就是已经知道了张宣抚的忠心,是以才这么安排。岳鹏举等人,一心想着北伐中原。但北伐中原劳民伤财,又难免有武将做大之弊端。若是中原可以不战而得,岂非更好?是以官家圣心已定,唯愿南北之民同休息。官家见了宣抚的奏劄后,金口玉言,对我等说武将之中最识大体的唯有张宣抚。仆就再给宣抚透个底吧,那金使张通古已经吐露了风声,愿意还我部分土地。”其实,张通古用的是赐还一词。大国对小国为赐,官家君臣对这侮辱性的词汇视而不见,于外交上已经是放弃了正朔之地位。

张俊大喜过望,挺直脊背,连连拱手:“多谢中丞美言,某铭感五内,他日必当报还。”原来,官家所以如此安排竟是因为和议有成功的希望。官家应是料到一旦宋金正式开启和议,群臣必然会纷纷反对,是以预先做了防范,先借机拆分了鄂州宣抚司,免得岳飞届时啰嗦。而这只天下强军得主将一旦缄默不语,其他人的反对便无力许多。张俊虽然猜出了官家的小心思,但又不解,既然这样官家又为何夺走了自己最信任的张子盖一军。然而身为臣子不能公然议论君父,他只能试探道,“若只削鄂司岂不是好?我家子盖却是陪着受苦了。”

“什么你家我家,张宣抚慎言!”万俟卨冷笑一声,“这天下都是官家的,张子盖是你的侄子,却也是官家的臣子。”

张俊被万俟卨斥责得一怔,暗恨若非是有所求,早把这个子曰打一顿了,面上却依旧堆出笑容:“是某失言了。”

万俟卨拍着张俊的肩膀,竟是以上官身份安抚道:“实话告诉宣抚。官家虽然称赞宣抚识大体,然而岳鹏举文韬武略无一不是顶尖的,又是官家亲手提拔,乃是官家的爱将。若非是他整日喊北伐,官家又何必称赞宣抚?何况,宣抚平日得罪朝中之人颇多,那些人都等着看宣抚的笑话。官家为什么要调动张子盖,圣意不可测识,宣抚不要妄自猜测了。”

万俟卨阴毒之处在于,虽然只字不提是谁的建议,却把建议之人尽数透露给了张俊。张俊脱口道:“又是这个老匹夫,据传老匹夫收了岳飞五万两银子,难怪如此卖力搬弄。”老匹夫指的乃是首相赵鼎,赵鼎一直是分张俊兵的最坚决主张者。

话一出口,张俊便自觉失言,然而覆水难收,他索性道:“某惟愿万俟相公早日得入政府,为首相之位。”

万俟卨借着烛光欣赏了半晌张俊又急又怒的表情,方笑道:“仆岂敢当相公二字,即是入政府也是难上加难。”

“哦,何以见得?中丞与参政不过一步之遥。”张俊大奇,“在某心里,中丞便是相公无疑。”

万俟卨直指场中吕祉,笑道:“尚有此人在。”按当时的惯例,吕祉做过宣抚使,若入阁,确实比万俟卨更有资格。

“吕安老,他也是主战那一卦的。”张俊轻蔑一笑,“何况,某这里颇有一些传言,不知相公可愿一听?”

张俊说着将耳朵凑到万俟卨耳边,低声说了许久。万俟卨连连点头称是。待到两人说完,谯楼恰好传来一声梆响,已经是一更天了。然而场中欢宴犹然未散。此时,竟然摆起了香案,要行拜月之仪式。

张俊遥遥看见,起身拉住万俟卨的右手,说道:“都说中秋拜月会有吉兆,咱俩也凑一回热闹去。”

“仆看张宣抚是看中岳鹏举那丫头了。哈哈哈,同去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嗯,女眷一起饮宴,可能有点不合理,韩世忠才干这事,不过因为有特殊原因,先这样写吧

赵鼎,在真实历史上,确实因为收受岳飞五万贿赂而接受调查。嗯嗯

第159章 五年平金(90)

中庭拜月,多是一家亲友共同参与,就是为了图个喜庆热闹。众人正要步下高楼,忽然见张俊与万俟卨一起现身,难免觉得有些可厌。

吴玠已经喝得步履踉跄,在胜胜与另外一名侍女搀扶下,从张俊身前走过,并不答话。

岳飞正扶着吕祉走向楼梯,被张俊与万俟卨挡住了道路。吕祉醉眼乜斜,想学吴玠不发一言,

岳飞却停住了脚步。吕祉喝得也多了,半个身子都靠在岳飞肩上,岳飞不走,他也无法单独行动。

只听岳飞笑道:“适才不见张宣抚与万俟中丞,还以为两位相公已经自便了。”

万俟卨道:“如此良辰美景,岂能辜负。何况仆在鄂州任职之时,多承少保耳提面命。今次久别重逢,仆一直在遗憾不能与少保痛饮三百杯,又怎么能不告而别呢?”

吕祉依稀记得,历史上记载岳飞曾经对万俟卨举止无礼,是以万俟卨后来挟私报复,对岳飞痛加刑讯。但从今日对话看来,两人共事之时并无芥蒂。其实以岳飞的谨慎小心观之,若非因为原则问题,他在官场之上也难以结下宿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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