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胡安国如此鼎力支持秦桧,全是因为受秦桧蒙蔽,这结论显然不现实。两人颇有情投意合的地方,比如老夫子讲春秋大义就是“尊君抑臣”、“号令统一”,秦桧也讲“收兵权谋和议”,两人简直是惺惺相惜。那么问题来了,老夫子在这和议的节骨眼上,来行在讲学是何用意呢?吕祉一凛,总不会武夷先生是打算鼓吹和议,希图幸进的吧?这要是把小朱子引上邪路可怎么好?
事情变得很严重了,必须尽快给小朱子确立一个全新的学习榜样与方向。于是,吕祉每天闭门不出,除了一日三餐,无时无刻不在奋笔疾书。一连过了五天,吴氏看不下去了,拉着吕祉说自己想去散心,其实是怕相公累坏了身体。
吕祉不知实情,对妻子的请求倒有些烦恼。天寒地冻的,也没有什么合适的去处散心。想起来小朱子,索性去买些点心。这事情本可以让底下人去做,但他想着或许可以因此让吴氏开心,便自己决定了。
……
市井逛街最能体现一个城市的底色。这不出了水团巷,过雪糕桥,卖糕点的铺子开始多了起来,来往行人摩肩擦踵,十分地热闹。这水团巷里住的主要是制作团粉的大铺户,往往都有几座甚至十几座水磨,乡下的良田无数。是以街坊四邻纵然不是念书的,却也大多捐了个官做有些品级,语言文雅举动合于礼法,连丫鬟佣人都是有些脸面的。但雪糕桥之外则尽是些小商小贩,以及给小孩子买东西吃的平民。一半操着平江口音的官话,另外一半操着各色北方方言,沿街招呼叫卖。熙熙攘攘地,鼻子闻的是人马的臭气,耳朵里听的是讨价划价,很是市井。
别人尚不如何,第一个乐得是岳云。今天,岳云特地扮作随从模样。无奈,大衙内威风凛凛又兼腰上有个鼓囊囊的钱袋,有这两样特质的人,却偏偏青衣小帽,想不引人注目都没法子。于是,那些小商贩往往舍弃充主人的吕祉和吴氏,围着岳云推销各色吃食。单个团子就有珍珠团子、金桔水团、澄粉水团、豆团、糍团等等十几种。糕则又有糖糕、蜜糕、栗子糕、麦子糕、雪糕、线糕、乳糕等等十几种。饼则又有烧饼、炊饼、煎饼、春饼的花样。做法又分蒸的、煮的、油炸的,里里外外怕不有几十种之多。
可把岳云忙坏了。
每一种他都要尝上一口,问明白做法,再对比味道,挑三拣四,认真的劲头不下于在战场上制定计划。
吃的多了,就有人不乐意了。
“侬个头五头六的小赤佬,挑三拣四的缩胚(小气鬼),门槛精的怕是要在我这里吃饱了。滚恩哆娘个青膀咸鸭蛋(滚)。”
岳云倒也不生气,笑嘻嘻地换上一家继续挑。
吕祉实在看不下去了,问道:“应祥在鄂州也是这么逛街买东西吗?”
“哎呀,我在鄂州哪里敢这样子玩!”岳云做出一副无奈的表情,“我爹管得我死死的,多砍一句价钱,就有欺压之嫌。”
吕祉扶额,不知说什么好:“在我这里就没有欺压之嫌了吗?”
“嘘!主人小声些。”岳云把嘴凑到吕祉耳朵边,“这不是随相公微服私访吗?”
“亏你还记得是微服私访。我怕应祥再挑下去,就有人要把你给报官了。你再挑下去也是挑花了眼,实在不行就每样都买一份。”吕祉要不是知道岳云是为了孝敬娘亲爱护弟妹,早就不耐烦了。“你是缺那几贯铜钱吗?”
“也是呀!”岳云恍然大悟,拍一下自己脑袋,“现在我的俸禄不用被我爹扣着不发了,就是都买下来也不怕。”
忙转头叫老板,“我都包圆了。”
一旦开窍,那钱钞便花的流水相似。一条街走下来,吕祉没买多少—他原是宜兴人,吃得细巧,点心里粗犷的不喜欢,卖相不好的看不上,味道更是挑剔。岳云则是大包小包的拎了十几包,亏得他力气大,百来斤不在话下,不然真是狼狈死了。
这样转着转着,过了闫家桥附近的油渣巷—这地方是压榨菜籽油的,拐上剪金桥,就到了碎银巷一带。平江府水系发达,桥特别的多,每过一处桥,都要爬上爬下。因为是微服,吴氏也没坐轿子,玩了这一个时辰,身体有些吃不消了,脸带红晕,娇喘不已。吕祉心疼,带她到一家金器店里暂歇。
平江府的金器店,宋初就很有名气。平江应奉局打造的首饰器皿,最受宫里嫔妃的喜爱。是以吕祉等人一进这家大店,立即就感受到了与众不同。店里熏了鸡舌香,客户寥寥无几,却有一个算一个的穿戴富贵光鲜,相形之下,几人便略显寒酸了。那店里的伙计倒很是热情,招呼吕祉两人坐下。
“客官来我们这里算是来对了。小店但凡金器银器金银胎,上至头面戴的首饰珠花,身上穿的销金衣裙,下至金碗金筷金花盆各种用具,哪怕是金锄头都能给客官造出来。”
“金锄头?”吕祉不禁失笑。“锄地吗?”
“有钱人就喜欢搞这些没用的玩意,看着高兴呗。哎呦客官,对不住,小的可不是说您两位。”
这小二说话的口音听起来是北方人,倒是很喜兴。
虽然是歇脚,也不能闲了,于是让吴氏按着首饰样子细挑。岳云对这些“细器”没太大兴趣,岳家讲究的是平日里布衣裙钗,手里却真金白银的进进出出,经营买卖。这些玩意都是些华而不实地,工钱又贵,真倒变卖的时候又没有金银好用。岳云打开个小袋子,开始吃糕点。那小二朝他瞪眼侧目,他安心当做看不见。
吕祉则被旁边客人的低声细语吸引了。
“听说没有,金使又要来了。”
“听说了又能怎样?朝廷要议和,咱们这些升斗小民还是不要多嘴吧。”
说话的两人都是北方口音。
“亏得侬还是西北人,却是个温吞水的性子,弗像腔调。我们这里白相(玩),随便谈谈议和怎么就非来塞哉(不行),昏说乱话(胡扯)。”
“好呀,那你倒是赞成还是不赞成议和呢?来平江这许多年,咱们搭伙做生意,也赚了些钱,却从没听你说过国家大事。怎么,这回着急了?”
那平江人换了官话:“没说过是那时候想着闷头发财不愿意说,现在,眼看着被欺负,还能不做声吗?每次见到金使那趾高气扬的模样,我就气得心口疼。”
“干你什么事呀?”那两个北方人一起嘲笑道,“干我们的事倒是真的。万一朝廷又有把我们发落回北方,可怎么办好呢?”
“侬愁头愁脑,我也勿好受。”
“我们要是被遣返了,咱们的生意就要散伙了。”一人补充道。
“就算和议成了不遣北人,我也还不好受。”平江人又道,“北方的土地就这么扔了,你们总也回不去,我们这些南人只好跟你们挤在一处过活,吃了大亏。讨个老婆都被嫌弃矮小,不好找哩。”
“可是成全了官家的孝道。”
三人一起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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