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赐葬灵岩山,也是块得天独厚的福穴了,听堪舆的人讲,白虎青龙成拱抱之势,前有朱雀翔舞,后有玄武护主,当主张家后代人才辈出。官家对功臣不可谓不厚。不过,”张宪停了停,要强调地原是后面这句,“我昨日护棺到行在后,上头至今未曾临奠,丧家不免有些流言蜚语。哎,总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说完,频频摇头,显是很看不上张家的嘴脸。
“这意思真是让人回味无穷!”吕祉望向岳飞,笑道:“岳少保可有什么高见?”
岳飞以手加额,诚恳道:“张宣抚毕竟是飞的旧帅,如今一旦身故,莫须去哭祭一番?”
这人也真是善良,吕祉跺脚道:“少保,你以久病之身,到灵前或有妨碍,若是病情反复,岂非有负官家?”
岳飞正想反驳,也意识到事态不同寻常,不禁脱口而出,“哦,安老说,官家……”
…………
官家对张俊的丧仪办理可谓前隆后慢,天壤之别。张俊刚死,他便指葬灵岩山,又命枢密使李光亲为治丧大臣,都统制张宪赤脚护丧,际遇之隆,为一代之仅有。然而等众臣扶棺到了行在,虽然按礼辍朝三日,却并未亲行易服之礼,也未到张俊灵前痛哭祭奠,实际上颇有置若罔闻的意思。虽然用的是大行皇帝三年之孝未满,不便亲临的理由,但态度变化之大让张家颇有措手不及之感,招致烦言也就可以预料了。正像吕祉推测的那样,事情起了微妙的变化,朝廷中有人在竭力阻止大办张俊的丧事。而这显然又涉及到权力的重新分配,说得明白些,就是有人要拿丧事做靶,决定江东宣抚司的前途了。
是以,外朝虽然停了,内朝却在后殿官家的暖阁中,开得热火朝天。一干重臣,包括首相赵鼎,枢密使李光,以及新近入阁的参知政事万俟卨和其党羽范同,聚在一处,正就江东宣抚司的处置,进行激烈的辩论。
“和议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亏得王伦抗言争辨,总算是金宋之间有了兄弟之国的名份,再过几天就要释放王伯龙了。这节骨眼上万万不能出什么事端了。要是被虏人知道,江东宣抚司因为张伯英之死而陷入乱麻,让这些人以为我朝可欺,再兴兵南侵,那可就前功尽弃了。”慷慨陈词之人正是李光,他这几日操劳过度,那部原本油光水滑的丰茂胡须现在粘连在一处,连带着人也委顿了许多。为了显示自己的决心,他又提高嗓音,说道,“这一军的归属,还请陛下与诸位相公早日定夺。”
“泰发真是个急性子,咱们今天聚在御前,不就是为了定夺此事吗?”新任御史台长官,接替万俟卨荣升后空缺的范同慢悠悠地接道。他本来没有内朝议事的资格,不过官家喜他为人权变,和议之上出力甚多,特意让他列席。反而另外几个执政如王庶等被排斥在外。他居功自傲,老实不客气地奚落了一番老资格的李光,又提醒道,“泰发相公适才的宏论恰中关窍,不过臣尚有一孔之见。臣以为,选帅之事,不止关系到江东宣抚司,还关系到和江东唇齿相依的淮西宣抚司。”
官家一直懒洋洋地坐在御椅之上,闻言略动了下身形,耸着眉毛,说道:“范卿一语中的,今天议的说是一件事,其实是两件事。江东要安排好,淮西更要安排好。诸卿都是老成谋国的,谅不必朕多言,只管把那献替之策一一说来。范卿,”官家直接点名,暗示了献策的顺序,“卿适才所言当有后文。”
“是,”范同躬身道,“臣请先为官家,论诸军分地。川陕吴玠一军有七万之众,荆襄上流千里是岳飞分兵把手,自蕲黄至镇江,则地不及川陕、荆襄之广,兵却有淮西宣抚司六万人,江东宣抚司六万人以及淮东宣抚司六万人,这还不算御前司三万之众,是有二十万雄兵,横阵于江北。然而,合这二十万之众,不过是张宣抚突然去世,泰发相公竟然忧虑不已,谆谆于防备虏人变卦,这其中的缘故深可检讨。”
范同离题千里的一番叙述,让赵鼎、李光都非常诧异,搞不清楚此人的真实意图。但相处下来,同是主和派,彼此并不和睦,甚至已经到了水火难容的地步。赵鼎已经深知范同之阴险,也探听到范同与万俟卨两人似乎在商量什么秘计,不免凝神戒备,预备他猝然抛出什么“高见”来。
“兵是很多。”官家顺着范同的思路同意道:“但每次南侵,总须是调岳飞东下,李卿的忧虑不无道理。依范卿之见,这是什么缘故呢?”
范同微微一笑:“臣以为,是未能开都督府的原因。绍兴六年,伪齐南侵,张浚都督江上,诸将不敢不用命。自张浚被贬之后,都督府随之解散,诸将没了统帅,遂自行其是的多。今日之事,若要防备有变,臣看须效法过往,重开都督府,方能收到震慑虏人的奇效。而陛下既为天下苍生计,力主和议,则重开都督府,以文统武,自是祖宗家法,也是应有之义。一举数得,臣请陛下三思。”
“谁能当此重任?”
“此一重任,非首相莫属。”
君臣一番对话,把个全神戒备的赵鼎惊得个目瞪口呆。早知道万俟卨觊觎更进一步,万没想到范同竟会想出这样一个釜底抽薪的建议。真个由自己督师江上,则建炎故事势必重现,吕颐浩为秦桧排挤的殷鉴不远。自己的首相之位不保,与金议和的功劳岂非全落入万俟老儿的手中?赵鼎恨得牙根痒痒,若不是金銮殿上,真想对这个巧舌如簧的小字辈饱以老拳。
“赵卿?”官家用提问的语气说道。
“臣,向来短于戎事,故建炎年间陛下命臣督师川陕,臣以不明军事恐误国事力辞。时至今日,臣依旧非总戎之材,并不敢欺君博誉。是以,范中丞之见虽是于理有据,奈何与势不符,终有未尽之处。”这话表面上是说自己才疏学浅,实则暗指范同没有当政经验。
这一来范同的面子便挂不住了,神色颇为尴尬,暗道这老儿也是争权夺利的一把好手,以退为进的把戏耍得好,倒是漏算了这些所谓“正人君子”正色立朝辈的无耻。
官家时至今日,也是见惯了这些大臣们的口是心非,竟是丝毫不以为意,淡淡问道:“卿即不可,李卿身为枢密使,这次巡视大江,又与诸大将有所交往,不知可否?”
“万万不可。”赵鼎见官家还有坚持此议之心,心里老大的不自在。让李光督师,则自己在朝中的势力必然单薄,“非是泰发识见不及,盖因泰发资历浅薄,骤然督师,诸将难免心存轻视。”李光是枢密使,赵鼎的托辞当然不能说其不知兵,只好搬出资历说事。
官家嘴角微微牵动,近乎恶作剧地问道:“看来,朕要择个知兵且素来德高望重的,只有召回张浚了?嗯?诸卿以为如何?”
赵鼎心头一颤,召回张浚这个主战的,是什么意思?难道官家不准备议和了?他和张浚纵为好友,此时也绝不能顺水推舟。只是,自己既然不愿张浚入主中枢,万俟卨和范同也必然不见其成。于是他颇有风度地沉吟不语,以为对手自会起而反对。
不想范同见机极快,反而怂恿道:“陛下英明。召回张浚,则虏人以为我无意讲和,虏人反而成了急于求和的。这一来,他们非得坐卧不宁,再行让步不可。如此,赵相公的领土之划分,或许能够谈成。”
这番巧辩把个赵鼎听得瞠目结舌,感到局势有失控之嫌,非得横下一条心,把这歪理邪说彻底剿灭不可。于是道:“臣与张浚亲如兄弟,义同生死,唯是为国计,如张浚督师,则权未免过重,非祖宗家法。”
官家本也没打算重新起用张浚,只是这话从赵鼎口中说出,更觉舒心畅意。“那卿的意思是?”
“不如官家亲统六军,张俊既死,便可不设宣抚使,他的军队如杨沂中例。”
“首相所言委实极有见地。”李光立即补充道:“天下兵皆官家之兵,贯以御前,名正言顺,再不能有烦言迭起之虑。淮西也不妨依法处置。”
这一建言不啻于醍醐灌顶,有豁然开朗之感。官家虽富于修养,也不禁喜形于色,然而只一瞬间,眉头却又皱了起来。“待张宪如杨沂中例,张宪的资历未免太浅,无人会服。至于淮西……啊,吕祉近来如何?朕听说不少人寻过他的门路?淮西一军情况到底如何?李卿,你一一说来。”
李光为人还是颇有风骨,他虽然被张俊的丧事耽搁了,但属官依旧遍巡了江上,是以知道实情。“这次巡江,据臣观之,淮西一军仅在鄂州之下,将士揖睦,训练精严,风貌大有改观,吕祉确有功劳。至于吕祉行在的行踪,臣也略有所知。他多数时间都遵圣旨,闭门谢客,所交往的不过薛徽言、朱松一二人。”
“这两人官位虽低,反对和议却是甚力。”万俟卨道。所有人里,以他最忌刻吕祉,弹劾吕祉便出自他的授意。这两人算是你死我活的政敌,是以他连忙提醒官家,希望官家就此将吕祉一贬到底。
“的确如此。但据臣所知,吕祉跟两人多次相会,却并未赞同他们的主张,反而劝两人多想想和议之后该如何行事。”李光垂头回道。
“吕祉竟然如此行事?”万俟卨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他,他,他可是张浚……”
“的确,吕祉初为张浚幕僚,”赵鼎道,“但张浚既贬,他也获官家重谴,于是改弦更张赞同朝廷也是有的。何况吕祉因那桩事声誉大损,士林再以他为标杆,也是断断不可能的。朱松、薛徽言也是因为与吕祉有故交引见,所以才走得比较密。”
赵鼎、李光连连回护吕祉,却也不是秉公直言,只是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万俟卨两人越是忌惮,他们便越要拉拢。只要张浚不予起复,以吕祉之柔顺,不怕不投向自己阵营。
“哦,这样说来,这些举措竟真是有效果的。这些人,非要吃过一次亏,方才明白道理。”最高兴的是官家,“吕祉是个可用之材,不过提拔太快,朕看他前些时候恃宠而骄,这回经历过挫折,闭门思过,果然又是一番气象!”
“正是。陛下用人,恩威并施,臣子无不仰服天威。”赵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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