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梵也褪去青裟将另一具盖住,宽大的手腕托起僵硬又柔软的尸体,任由尸臭掩盖他身上的檀香。
杜云带着一大批捕快赶到时就见到静静抱着尸体的两个人,筐篓铺子的挡门板被全部拆除了,里面鸡零狗碎的玩意尽显无疑,除了尸首、编织竹筐用的藤条、装神弄鬼的符纸、散不去的尸臭外再也没其他的东西,而木门的背后,有一个血淋淋的‘冤’。
“何强夫妇呢?李氏呢?他们说的那个男人呢?”杜云负手烦躁的转了一圈,眉间带着怒意,“敢在本官眼皮底下弄事,真是胆儿肥,来人,传本官手令封锁四方城门,所有进出城的百姓必须登记在策,发现有形迹可疑的,马上上报官府。让人去查客栈的客人,没有通行证的全部扣押回衙门挨个审问!”
一通命令下完,身边的人都派出去差不多了,杜云胸口猛地起伏一下,脸上怒意还没散尽,走到图柏身旁尽量放缓了声音,“入土为安吧,娃娃是无辜的。”
图柏侧头看着趴在他肩头那张青灰僵硬、开始腐烂的小脸,腾出一只手给小丫头理了理头发,“好。”转过身垂着眼,“有劳千梵为他们诵一段《往生经》吧。”
千梵颔首,眉目在阳光中格外温柔沉静,他若有所思环顾铺子一周,随即和图柏抱着尸体离开。
这天早上还阳光大好,过了午后,一团乌云掩来,挡住了日光,整个人洛安城都灰蒙蒙一片。
西城郊外的坟地里,白色冥钱纷纷扬扬,像蝴蝶飞了漫天,墓碑石沉默伫立着,用寥寥几字仓促写完了墓主人的一生。
自此,归于黄土,长睡不醒。
图柏盘腿坐在地上,听着那人低沉的声音落在石碑前,他手肘撑在腿上,微侧着头,用手掌撑着脸,脑中的锥疼一鼓一鼓刺着太阳穴,但表情却木然,甚至对疼痛视而不见,懒洋洋开了口。
“很多年前我身边也有这么个小孩。”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说出来的话带着泛黄的旧味儿,千梵低眉敛目,听出他只是想说什么,并不需要回答。
“那小孩就这么高。”图柏陷入回忆里,用手往胸口比划了下,“脏的不行,会打架,门前撒欢的光屁股孩子都没她野,和香香差远了。”他垂着眸子,说倒这里微微一怔,“也是,没爹娘护着,能长这么大很不容易了,见过她的人都不怎么喜欢她,觉得这个拾破烂要饭的小孩目光太凶狠阴郁,可怜不起来。放狗咬她,她都不哭,扑上去还狗咬掉半拉鼻子。”
千梵抬头,看见图柏唇角转瞬即逝的笑容和茫然,他跟着心里莫名一疼。
那时,图柏差点就以为她真的不会哭了,直到有一天,她双眼发红,要饭盆里空荡荡的就回来了。
乡野土疙瘩里,四处透风的危房跟坟包似的立在荒野中。
图柏坐在墙角疙瘩的稻草堆里,那会儿他耳朵都好好好的,又细又长立在脑袋上,“被欺负了?”
小孩光脚脏兮兮跪在稻草上,发狠揉了揉眼,“没,谁敢欺负我,我骑到他身上打死他。”
图柏坐在后腿上,撸自己的一只耳朵,舔爪爪,把自己打理的干干净净,乌黑的兔眼看了眼她。
小孩薄薄的唇张了张,目光望着稻草丛,却对不准焦,黑白分明的大眼珠空洞落寞,兀自沉默了会儿,才拽着身上脏污的看不出颜色的衣裳,说,“今天有个臭流氓调戏街口那几个蠢丫头,我去教训了他,可那群蠢丫头却说我太脏了,不和我玩。”
“等以后我也要生个闺女,给她穿裙子,梳辫子,吃桂花糯,唔,就是那种很甜的东西,他们说丫头都爱吃,可我没吃过。对,我还可以教她打架,打疯狗和大乞丐。”
稻草蓬里的兔子拿眼瞥了下她,她又瘦又小,身子干干扁扁,脸上一坨黑漆漆的污渍,头发短茬乱糟糟在脑袋上盘成了鸡窝。
她也就这么大,正是崽的年纪,生不了崽,“穿新裙子梳辫子吃桂花糯的闺女不会和狗打架,她们不做这些。”
“那她们做什么?”
兔子用长耳朵思考了下,“弹琴、学字、绣花。”
小孩吃惊,“弹琴学字绣花能从其他乞丐那里抢地盘?能从野狗嘴里摸肉吃吗?”
“不能。”
“既然不能,学它娘的做甚么?”
图柏那时也只是只年纪不大的兔子,懂得也不多,听她这么问,晃着尾巴想了想,想不出个二三五,只好咩咩说,“她们有爹娘,不会吃不饱饭。”
小孩直眉楞眼听着他这句话,寞寞笑了笑,干涩的‘哦’了一声,缩进稻草堆中不说话了。
图柏歪着脑袋看着她细瘦的肩膀和后背,眼中飞快掠过浮光经年,一幕幕画面在他眼底掠过,带着来自记忆的潮湿浮上他的眼眸,朦胧中,细瘦的肩膀抽长、舒展,头上乱糟糟的小鸡窝也盘成了大鸡窝,小孩从稻草堆中苏醒,转过脸时,依旧是图柏看了十多年都未变的倔强、执拗、狡猾和不易发现的落寞。
“她能生出来像香香这样好看的丫头吗?”图柏心想,手指撑着侧脸,眼睑发红,“就是生了也跟她一样疯了吧唧。”
他微微闭着眼,头疼和记忆席卷脑袋,每一次头疼欲裂之前,这段仅存在他记忆中的往事就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一边回忆,一边疼的生不如死。
他的病让他有多疼痛难忍,这段回忆就让他有多少肝肠寸断。
从墓地回来时,杜云派出去捕快已经将洛安半个城都摸查了一遍,愣是没发现马车夫口中的黑衣人、木寂真人说的那个人半毛影子。
与此同时,快马加鞭送去幽州渭城的借调函也回信了。
客栈里,杜云看着幽州知府回的话,满纸文绉绉屁都没用的借口,什么经年久远,不好查询、案件涉及幽州秘史不得为外人翻阅等等推辞,然后最后挂了句,他要查的案宗跟七年前幽州叛乱的赵王爷有关,皇亲国戚,皇家要脸,早就将案卷送入王城帝都的大理寺封存了。
杜云将回信往桌上一拍,满脸怒意,啐了句,“还没屁好看。”
按往常,那边坐的人肯定要回上一句,“咋地,见过屁啊,什么样的,什么色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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