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梵垂眸看着他,摇了摇头,“十九爷从未想过谋反之事,杜大人多虑了。”
“多虑?”杜云勉强维持住神情,被突如其来得知的事震的脚下有些发虚,心底层层涟漪之下波涛汹涌,每一次海浪翻滚抛上岸的疑问让他忍不住不去怀疑——被皇上打压了十年的怀远王为什么会重新出现,朝廷中有多少人是他的势力,陛下可否知晓山月是怀远王的人,他们让他窥见一隅是何意?
杜云越想越心惊,尤其是眼前这个人正站在九五之尊的身旁,一旦图穷匕见,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话……
“你告诉我这些是为了——”杜云脸紧绷着,牙关咬紧,似乎已经做好了无论被怎么威逼利诱,都坚决不松口的决心。
千梵念了声佛号,一双眸子里装的是波澜不惊的天河,在漆黑的深夜里无风无浪,神秘,难以捉摸,他手垂在广袖中,看杜云片刻,忽然深沉的眸光中豁开一条缝,露出一点点笑意。
“杜大人无需紧张,贫僧并不是来说服你卖主求荣,你我皆只有一个目的——让百姓安居乐业,疆国太平。不论你是否相信,十九爷是不会做出谋君窃国的事。”
千梵双手合十在胸前,昏暗中依旧眉目如画,“张定城结党营私,贿赂公行,此事牵连众多,案情复杂,不是一时能受理清楚,就辛苦杜大人在天牢中多待几日了。”
杜云抿着嘴唇,见他有离去的意思,眉头紧皱,不情不愿的忙唤住他,补上一句话,“我少算了一个,只有那个人才能先将张定城杀人的罪名定下。”
千梵微微一笑,“那个人很快就会说话了。”
杜云愣了愣,很不是滋味的想,哦呵,真聪明啊,“哦,那行吧。”
千梵冲杜云颔首,转身与等候在过道尽头的黄章消失在了天牢里。
牢房里又恢复了平静,一阵风不知从哪里吹来,湿湿冷冷的,杜云抬手一抹,发现额头满是冷汗。
他汗涔涔扶墙站着,想起斩首祝小侯爷、翻幽州赵王案、戴罪立功查高宸枫,这每一桩案子里面,千梵都潜移默化承担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如若没有他在皇帝跟前言语相劝,兴许自己早已经死的干脆了。
但这个人背后的怀远王可是曾被先皇授以册宝,险些就正位东宫的人啊,任谁都不可能在持玺监国之夕横遭突变、错失帝位后还能宠辱不惊吧。
直到天边渐渐浮出鱼肚白,杜云呼出一口气,心道,“管他娘的,等这回再出去,我就老老实实当我的官,以后和帝都的人老死不相往来。”他顿了一下,想到府上那只脑袋不好使只会看脸的兔子,头疼的歪进墙旮旯里发愁去了。
帝都四通八达的街上静悄悄的,整座城还未醒来,千梵垂在裟衣里的手静静拨动圆润殷红的佛珠,走在身侧的前大理寺卿已经老了,腰开始弯了,但肩背却挺得异常笔直,就像这人固守着心里的一点信念,多年铿锵不变,清白刚毅。
“多谢。”
黄章撩起眼皮,眼角横生出沧桑的皱纹,一条一条浸过岁月的磨砺,“这倒不必,老夫有一句话想问,不知当讲不当。”
千梵脚步停下,任由黄章探究的看着他。
“山月,佛会变吗?”
千梵一怔,层次分明的瞳孔里刹那间飘了雪似的,纷纷扬扬遮住了眼底的细微的情绪,袖中的手指贴在佛珠上,无意间摸到了珠身上篆刻的‘我佛慈悲’。
他垂着眼,看见一只小鸟扑棱翅膀从树上落了下来,认真啄着地上散落的五谷粒,这东西大概有点挑食,只啄雪白的稻米吃,天光在它黄绒绒的翅膀上渡上一层薄光,像极了佛光普照万物的景象。
佛是万象,万象皆有专情,连一只鸟都有偏爱,为何他不能有呢?当年他七岁入佛门,是与佛有缘,如今也不过是和这只鸟一样寻到了自己欢喜的‘稻米’,传道授禅怜悯慈悲于是山月禅师的责任使命,而千梵却只是个寻常人,有自己的喜怒哀乐。
“佛自在人心,从不因世间爱憎别离改变。”他浅色的瞳仁望着遥远的天际,“佛不会变,千梵向佛的心也不变,也许唯一会变的是离开青山古刹禅音渺渺入红尘浮世修心拜佛。”
听他这么说,黄章心里惊了惊,没料到他有意试探,竟得到了一番不知深思熟虑多久的打算,喉咙滚动几回,最后将叹息咽回了腹中,“既然你已有打算,老夫不多说了。”
千梵点点头,送他回府,并肩而行没几步,忽见天边似有流星一闪而过,他眼里一喜,“黄老,高宸枫一案最后的证人说话了。”
*
图柏等了一夜,没等来千梵,倒是等到了摸黑上山的解羽闲。
解阁主一身黑衣,肩上落满了初冬的白霜,臂绳紧缚的袖子下露出一双缠了绷带的手。
开门看见对方,两人心里皆道一声倒霉。
“没想到有人还能伤的了解阁主。”图柏决定看在千梵的面子上好好招待他,将人迎进客房,还礼貌倒了杯隔夜的茶。
解羽闲也不跟他客气,仰头喝尽,“整座山的打手和家奴,外带一个浑身正气凛然没屁用的大尾巴狼,就算是图公子,估计也就这样吧。”
他们一回来,就听说杜云等不及他们,趁夜带着证据就冲出文安寺前往皇城上告张定城去了,而这一路幸得解羽闲相送,才把杜大人安然无恙送进宫里,图柏也就跟他有点同行恩怨,又不是脑残,立刻知恩图报大大方方抱拳道了声谢。
图柏,“路上我听千梵说了,他说我们打草惊蛇,被张定城发现了,所以才会暗中派出打手和家奴刺杀杜云,你们前脚上山,张定城后脚就封锁山门,打算来个杀人灭口。有个地方没想通,我们对外调查的关注点一直是高宸枫的死,从未泄露过账本和票据的事,他是从何处得知的消息?又或者,我们哪里露馅了?”
解羽闲低头整着手上的绷带,“杜云进宫后,我就是去查了此事。当天有人向皇帝和张府飞箭送去两封信,一封是衡州大旱官员贪污赈灾银的揭发信,另一封则是送信人称自己有张定城贪污的把柄,要他立刻进宫揭发自己,否则就昭告天下。”
他转着茶杯,用指腹摩擦杯壁经忏花纹,“你出事后,张府的人驾回了带血的马车,车上有个荷包,里面藏着的纸正是高宸枫遇害当晚匆忙撕下来的那半张。纸上写着的是你在张府院中找到的那只藏了贪污票据和名单的木盒的位置,张定城误打误撞知晓我们已经在查贪污之事,以为送去威慑信的是我们,所以才会怒不可遏要着急将杜云灭口。”
图柏若有所思,“是谁故意暴露陷害我们?原因是什么?对了,皇宫的守卫这么烂吗,竟然能让人将箭钉到皇帝的宫殿里。”他咧嘴笑,几乎想到了皇帝发现那只箭时仓皇恐惧的表情,又留千梵,又抓杜云,活该吓死你。
他们一人一妖都是江湖浪荡子,没有杜云和千梵对待帝王的尊重和严肃,插科打诨对皇宫耍一翻嘴皮,才又正色说起正经事。
“皇宫你还进不去,皇帝后院的三千美人儿你也就想想而已。”解羽闲瞥他,“放箭的人根本不需要进去,只要他有百步穿杨之术,在皇宫防线以外也能将信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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