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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晏从方才开始便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站在于笠初的身后,像是彻底切断了自己同这个世界的一切联系,兀自沉入了自己编制的躯壳里。

于笠初却不为所动,他方才上楼时已经瞒着言晏报了警,在警察赶到的这段时间内,他必须继续同莫佞周旋,他知道言晏此刻需要时间去消化,便独自一人迎上了莫佞的目光。

“畜生杀人需要什么理由?他只是想杀而已。”于笠初从前从不知道自己有朝一日能有这么刻薄的一面,想来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是嘲讽到了极致,“怎么?曾经替你还债替你扛责替你打抱不平的人,您不会还觉得这种人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吧?还是你也清楚自己贼心烂肺,干脆破罐子破摔来问这种可笑的问题,那您对自己的定位也确实是够准确的。”

现实众生相,碌碌人世中,总有人耀眼如云端,也总有人卑微如尘霭,谁又能想到自己真心实意伸出的手,落在旁人眼里却成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倨傲和施舍,存在即原罪,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这么多年,也许面前这个人早已分不清自己当初是为了什么才将言晏视为了眼中钉,甚至到了最后,干脆不死不休地要将言晏置于死地。

然而无论是因为多么可笑又微不足道的理由,于笠初都不愿意再深究了。

浪费感情。

言晏此刻已经在最初剧烈的心悸和急促的呼吸中渐渐平静了下来,他朝前一步抬手安抚地拍了拍于笠初的肩,接着神色复杂地转头看向了莫佞所在的方向,眼中的信任已经荡然无存,然而他最终还是无力地发现,自己就算再怎么洒脱,也还是如人之常情一般想要去求一个为什么。

为什么?他终究还是开口问道。

我们一起无话不谈地度过了八年的大学生活,又一起在第一线并肩奋战了四年,你在我耍赖躲懒的时候替我打过掩护,我在你最危难的时刻施以援手,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从你那得到什么,一直以来,我只是想尽自己的能力对你好,然而曾经那些对我来说真挚又可贵的靡靡时光,如今在你眼里,又到底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假的。

莫佞似乎一早就知道言晏终究会有这么一问,然而等到言晏真问了,他却没有立刻开口回答,他只是站在原地,陷入了长久而诡异的沉默里,最终在天边渐起的警笛声中慢慢颓了肩膀,接着沉默着转身,一步一顿地朝天台边缘走了过去,而等言晏反应过来下意识的要去阻止时,莫佞已经整个人站在了高高的天台边沿。

直到此刻,于笠初才突然感觉出了一些不对劲,他随即跟着言晏的脚步一边注意着莫佞的动向,一边迅速地往天台边沿靠近,然而莫佞似乎并没有对他俩的靠近表示抵触,他只是抬起双手展平了双臂,让六楼天台的风从他的衣袖里穿行而过,他身上穿着笨重的带有巨大口袋的棉服外套,整个人却轻得好似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

莫佞不多时便放下了手,转而把双手插进了棉服外头的口袋里,接着抬眼复杂地看向了言晏,他的眼中一瞬间好像随之掠过了这十四年的光阴,从明媚到失去生机,也只仅仅经过了一秒,而后,他突然扯着嘴笑了起来,声音却如鬼魅般可怖又森然。

他说,言晏,你什么都没做错。

可正是因为你什么错都没有,所以我才讨厌你。

莫佞说完这最后一句,突然像是完成了什么仪式一般,了无遗憾地整个人向后倒去,言晏眼疾手快,此刻已经先一步大跨上前抱住了莫佞的腰身,然而这个混乱中的举动仍旧没有挽救局面的颓势,莫佞最后带着满足的笑,还是仰头直直地摔了下去。

于笠初是随后才反应过来大跨一步扑上了天台沿,然而等他伸头朝下看去时,映入眼帘的却已经是楼下一具倒在了血泊中的尸体,他有些惊魂未定地扶着膝盖快速喘了几口气后,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身旁言晏维持方才跌倒的姿势的时间,似乎实在是有些过于长了。

而等他想起来转头时,眼前一打眼的景象却让于笠初在往后的午夜梦回中一次又一次地从梦中吓醒。

此刻言晏捂着心口蜷缩在地上浑身痉挛抽搐,而身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晕开了一大片血迹。

——莫佞在最后一刻言晏抱住他的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了匕首刺进了言晏的胸膛。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于笠初此刻的脑子里已经强制性地成了一片空白,整个人却已经疯了一般地扑了上去,双手条件反射地对着言晏进行着机械的救助动作,他就这样持续地等到救援到来,直到被人拉上车送去了医院,才在手术室外被亮着的红灯刺激地回过了神。

他此刻的外表看起来狼狈地不成人样,从双手到袖口都是大片的干涸血迹,然而他顾不上收拾自己,只知道直愣愣地戳在手术室的门外,望眼欲穿地站成了一座古朽的雕像,仿佛一瞬间和这个纷扰的世界彻底隔绝了开来。

——时光可贵,是因为时光从不重来。

——人行在岔路,无论做出千百次选择,总是执拗地企图往同一条路去寻找一个不一样的可能,但现实总是殊途同归的,人希望不断推翻先前自己造成的不圆满,却不知道生而为人的本身就是不圆满的。

于笠初此刻仿佛灵光乍现般想起了言晏曾经说过的话,冥冥之中好似谶语,一下点醒了身在梦中的凡俗之人。

如果他已经这样努力,还是拗不过殊途同归的结局,那他长久以来所做的一切,究竟又有什么意义?

于笠初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下度过了六个小时的手术时间,等手术室外的红灯终于熄灭,医护人员从打开的大门中走了出来,为首的主刀医师是言晏大学时候的导师陆教授,对方甫一出来见到于笠初的样子也是一愣,接着在没反应过来之时已经被眼前的人扑到了身上。

“他怎么样了?”

于笠初眼见着面前的陆教授在他殷切的眼神中重重地点了点头,然而接下来的话却让于笠初重新陷入了新一轮的沉思,他听见对方说:“手术很成功,这一刀捅得很险,差半寸就伤到了心脏,如果当时不幸没有这救命的半寸距离,恐怕连我亲自上场主刀也是回天无力。”

莫佞在坠楼的最后时刻明显是蓄谋已久地下了死手,然而于笠初也并没有忘记,对方是一名心外科的医生,说是巧合也好,是他最后良心发现的微小慈悲也好,总之言晏活了下来,这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至于其他的一切,都不值得他再费一丝一毫的心神去寻根问底。

手术过后还有24小时的危险期,言晏最终还是平安度过,直到他再次睁开眼,已经是第三日的早晨。

那时候于笠初正寸步不离地守在一旁密切关注着床上人的动静,而等言晏终于慢慢睁开眼看清了眼前的人后,两人在这天轻薄的晨光里,于这场劫后余生中缓缓地相视一笑。

时间一晃又到了草长莺飞的早春,距离言晏的手术已经过去了半年的时间,其间林林总总地发生了很多事,如今却都已经尘埃落定地走向了尾声。

第四个嫌疑人在言晏手术的当天就被抓捕归案,经过审讯,嫌疑人供出了当晚是受到了一个同在赌场混迹的兄弟的指示,这些人沾赌又涉毒,疯起来觉得杀人都是等闲小事,警察顺着这条线索封锁了附近一家最大的地下赌场,最终抓住了聚众吸毒的若干人等,其中就有那个脖子后头带有胎记的男人,还有莫佞的亲哥哥莫凡。

教唆伤人的男人名叫江强,他自从父亲去世后就彻底变成了一个无业游民,平时靠着偷奸耍滑混日子,那日他在警局里蹲了半日后,最终还是哆哆嗦嗦地承认了所有的罪行,并且供出了幕后黑手——正是目前已经畏罪自杀的莫佞。而莫凡的重新涉赌,也不得不让人多想是莫佞从中推波助澜的结果。

他想借旁人的手毁了莫凡,接着顺势甩掉这个多年的累赘,而莫羡和周红的死活,他显然丝毫没有放在自己的考虑范围内。

莫凡被抓回警局后暂时拘留,接下来会被送往戒毒所强制戒毒,而周红也经由于笠初的介绍,在常晚的工作室得到了一份清洁工的工作,她从此便可靠着这份收入和莫羡两个人独自生活下去,尽管开头艰难,但相信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

至于莫羡,他在于笠初和言晏去警局的当天出门前,被于笠初的一通电话拜托给了徐盈帮忙照顾了几天,直到一切风头过去,于笠初才将他接了回来送去了周红的身边。

贺辛和顾衣是在言晏出院了之后才知道了所有的事,因着言晏是伤员,于笠初不得不承受了两人双份的责备,接着被罚在他们俩的新婚聚会上当众表演才艺,不叫座不给下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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