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说什么呢?
周鹤青揉捏了一会自己的手指,确定不再颤抖了,又将手机捂了一会心口,才认命般划开屏幕阅读短信。
【啊,天是挺蓝的。你是海市人吗?你前面发过来的短信我有看过,但是我想说,你朋友应该换号了,这是我新买的电话卡……】
那根紧绷着的弦,啪一声断开了,抽得他浑身上下鲜血直流。那么多天的妄想,那么多天的等待,那么那么大的期望,全都碎了,落在地上,跌到尘埃里,碎成一撮撮晶莹的粉末。
周鹤青不死心,咬着牙给那边挂去电话,可电话那头传来的的的确确不是徐闪亮的声音。他才知道,这唯一的念想也就这么断了。
大巴车摇摇晃晃开动起来,他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出神,头一回生出了不知人生来何意的念头。嘴里的血腥味阵阵弥漫开来,他细细咽下去,是全然的苦和痛。
历经十个月,徐鸣远的审判终于下来了,有期徒刑十年。主犯徐青已故,按量刑这也算轻的了。他被移送到海市监狱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雨点打在押送车上,噼里啪啦的响,茫茫了一个虚晃的人影。徐鸣远不太明白,为什么周鹤青总是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来看他。看什么?看他这么狼狈,干什么不好,非得拿他来寻开心,他便总是不见。
可那天不知是怎么了,小铁窗外天空阴沉沉的,又闷又热,仿佛在酝酿一场暴风雨,连带着他的心情也不好起来,周鹤青便在这个节骨眼上又来了。徐鸣远正好一肚子无名火不知道该往何处撒,周鹤青来触这个霉头,那就让他触好了。
走进探视室之前,他还在满心眼里打腹稿,想着要怎么挖讽对方一番,可等真的见到了周鹤青他却愣住了。若以前周鹤青能称得上是忧郁小王子,如今可差点要成忧郁大叔了。
探视时间只有十分钟,前三分钟他们都枯坐着,还是周鹤青打破了僵局。
他的嗓音黯哑,如砂石磨砺而过,竟叫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没问他在里面过得怎么样,反倒开口第一句就问他知不知道徐闪亮在哪里。
徐鸣远坐在他对面,抱着胳膊冷笑起来:“我要是知道他在哪,我保准找人弄死他!我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拜他所赐!”他说着说着,情绪激动起来,冷不丁地猛拍一下桌子,立即被身后的狱警警告了。
徐鸣远不耐地“啧”了一声,看对面周鹤青苦涩神情:“我倒没想过周博士还是这么一如既往的情根深种,怎么,他跑了,你找不着他了,就跑我这来诉苦?我告诉你周鹤青,他把我害得这么惨,他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周鹤青皱起眉头,总觉着徐鸣远话里有话,仿佛知道闪亮现在在哪里是何处境一样。
他便故意拿话激他:“他出国读书去了。”
“不可能!”徐鸣远断然否定道,“他哪来的钱出国!”他说完又倾身过来,狭长的眼睛眯成一条危险的缝,审视着周鹤青的表情,却见周鹤青岿然不动,竟抚掌大笑道:“我明白了,你怕是还不知道吧!你以为当时跟你签的那项合约那么容易?那是徐闪亮放弃遗嘱换来的哈哈哈哈哈哈。”
“你是没见着他苦苦哀求我的那个样子,好像没了你就不能活!结果这个王八羔子转身就跑去把我告了!他居然早就等着这一天,他早就等着这一天!!!”徐鸣远情绪激动起来,只是碍着身后的狱警,一直竭力克制着,怒火冲撞上来,烧红了他的眼眶。从周鹤青那个角度看过去,他竟是快要哭了。
周鹤青也好不到哪去,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猛然握成拳头,力道之大,掌心很快出现了血红色的月牙印,他却仿佛感受不到疼似的,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不可能,这不可能。他也确实这样说了:“我不信,他分明还给我打了三百万。”
徐鸣远两手握拳撑在桌子上,兀自喘着气,想要平复自己的情绪,闻言抬起头来,他双目赤红,内有水光,却不是以往那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反倒像个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我说他怎么急着把自己的车全卖了,三百万想必凑了很久吧。”他说完又笑起来:“说不定还跑去找人借了钱,现在是个名副其实的穷光蛋了。”
他仿佛十分舒心和愉悦,仰在凳子上大笑起来,以至于那些将落未落的眼泪全部都流了出去。他便用衣袖细细擦了,望着泪渍有些发愣,旋即喃喃自语道:“我这是高兴的,高兴得哭了哈哈。”他这副神神叨叨的样子,哪里还看得出半点当年的风采,全然像个疯子,叫人不忍直视。
周鹤青胸口剧烈起伏着,一想到徐闪亮居然宁愿一穷二白也要同他撇清关系,甚至因为知道他根本拿不出三百万来,而主动承当违约金。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怜是痛还是气,一颗心酸酸涨涨的,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伸进他心里,把那些名为情绪的玻璃瓶尽数打碎了,全部搅和在一起,当真是五味杂陈。
探视时间很快就到了,两个狱警进来左右夹住徐鸣远就要把他带回去。
周鹤青还有那么多问题,情急之下只能问道:“你为什么那么讨厌他?”
闻言徐鸣远的脚步顿了顿,两个狱警扯着他往前走,他便回过头来朝周鹤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下次吧,下次你来我再告诉你。”
出监狱的时候,正值当午,阳光热辣辣的,从当空劈下来,照得人头晕目眩,几乎站不住。周鹤青站在树荫底下狠狠闭了闭眼,习惯性地想要给那个号码发短信,可刚点开对话框,便很快意识到,对面已经不是那个旧人了。心脏已经钝痛到麻木,连四肢都仿佛僵直不能行走,心里有多痛,思念就有多强烈,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把徐闪亮记得更加牢固一些。
可是啊,他爱你那么多,你又做对了什么。他一退再退,退无可退,终日缩在蜗牛的壳里,可那壳多脆弱啊,轻轻一碰就碎了。
他满以为单纯如徐闪亮,自己能毫不费力的看穿他心中所想。可如今看来,自己不过是恃宠而骄,哪里配得上为人师表。
在那之后,周鹤青便常来,可徐鸣远有时候见有时候又不见,可每次结束的时候,他都会要周鹤青再来。似乎是为了打发无聊的监狱日子,又似乎是只是为了以挖苦嘲讽周鹤青取乐,每每周鹤青脸上露出苦涩表情时,便是他这段时间内最开心的时光。他心情好时不见,心情不好时,就偶尔答应见上一面。常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比如问问监狱门口的那棵树抽了几根枝桠,又或者是最近娱乐新闻又有哪些八卦。周鹤青耐着性子答上一二,他才撑着下巴坏笑着说几句诋毁徐闪亮的话。
周鹤青已经疯了,醉了,痴了,有关于徐闪亮的一切他都想知道,哪怕是从对方嘴里听到只言片语,他也能幻想出事情全貌。
他当然知道,徐鸣远说的并不全然是真话,也不全然是假话,顶多半真半假。可他就是能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瘦瘦小小的影子,一如当年同他见的第一面,躲在二楼拐角处拿书本遮住大半张脸,切切地看着他。
他能看到幼年时的徐闪亮跑过长廊,跑下楼梯,跑到院子里他最喜欢的那棵树底下朝他羞涩一笑。
他把牙关咬得那么紧,似乎唯有这样才不至于露怯,“你喜欢过我吗?”
徐鸣远愣了一瞬,随即邪笑起来:“怎么,难不成你找不到徐闪亮就跑到我这来撒娇求爱?我告诉你,周鹤青,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我只是看徐闪亮每次看向你的眼神我就感到恶心,所以故意引诱你,让他难过生气,他难过生气,我就很开心。”他“啧啧”两声继续道:“那个时候,傻子都能看得出来他对你的眼神里充满爱意,只有你才会去问那封情书是哪个女孩子写给他的,那是他准备给你的!真是笑死我了。”
周鹤青浑身打起摆子,仿佛又回到了他们年少的时光,那个时候,他压根就只是把徐闪亮当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可正是这样,才伤徐闪亮更深。他止不住地去想,那个时候,闪亮该有多痛啊。难言的苦涩彻底在嘴里弥漫开来,周鹤青竭力稳住身型,他又问了一遍最初的那个问题:“你为什么那么讨厌他?”
徐鸣远原本含笑的脸瞬间冷下来,他抱着胳膊靠在椅背上:“我恨他,他让我母亲伤心难过,他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父亲背叛我们的事实,他本来就不应该存在这个世界上,你竟然还问我为什么要讨厌他?”
“不。”周鹤青摇头道:“你在意他,你喜欢他,所以你才能事无巨细地回忆起那么多的细节,我不知道你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但我知道,你喜欢他,所以才总是去捉弄他欺负他。你以为你讨厌的是他?你厌恶的不过是喜欢着他的自己罢了。”
周鹤青说完便起身离开,从那天起,他再也没去探视过了。
64.
周鹤青似乎已经渐渐习惯了那种痛到麻木的感觉。他时常会想到出神,但已然不是先前那种痴狂之态了。周母偶尔会给他介绍新的女孩子,但他都给拒绝了,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若不是徐闪亮,他选择孤独终老,这是他最大的妥协。母亲骂也骂过,打也打过,严重时冷战好几个月也是有的,但她对这个儿子实在是挑不出错,毕竟感情这种事,要的是你情我愿,人家女孩子不愿意继续相处下去,再找儿子的麻烦也于事无补。
两边僵持之下,于是春去秋来,又过了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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