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理好自己回房,夫人正站在妆台旁掩着袖笑,伸手招呼他过去。
“夫君快来瞧,我们家沁儿也知道要扮美人了呢。”
他看向铜镜,女儿已打扮妥帖,换了厚实的小袄,之前乱蓬蓬乌发束好,变两条小辫儿垂在胸前,在眉心点了一枚朱砂。
他只楞了一下,女儿嘴巴就已经嘟起来,拽了他袖子气鼓鼓道:“爹觉得沁儿这样不好看?”
“??怎么会。沁儿长相随娘,怎样打扮都是顶漂亮的。”
方夫人又笑:“夫君真是机灵,一句话便可夸两人??咳咳??”
兰生轻轻拍着她背给她顺气,劝道:“夫人还是要好生歇息,我和沁儿这便出去了。”
方夫人却挣开他从旁边矮柜抽屉里取出一条围脖替他戴好,道:“我近来新织的,夫君且看看随不随意。”
兰生疼惜地叹气。“劳夫人费心了??即是夫人心血,自然千好万好。”
方夫人听罢只是笑,兰生扶她上床歇着,撤了原倚在枕面的靠垫,替她把被角都掖好。
“我和爹出去玩啦。娘要在家好好养病,以后沁儿也要带娘去看结冰的河。”
“也不知小姐的脾气是随了谁,性子这样野,老爷夫人也只是宠着。成日往外跑,以后哪家公子敢要?”奶娘打房里出来,见露芝正提溜着几只灯笼路过,就拉了她絮絮叨叨抱怨。
“我是跟夫人陪嫁来的,夫人身体不好,打小就安静。倒是听说老爷年轻时候爱闹得不行,还算出去游历过一番的人。”
走到院里,露芝把手上物什递给爬在梯子上的家丁,又道:“再说了,小姐以后的事哪轮得到我们来评。像方孙两家这般富贵,光靠小姐的妆奁便够享受到下辈子。有这样家境,往后来求亲的怕是要踏破门槛才对。”
进城,方兰生发现琴川早就做好了喜庆装扮,悬在屋檐的灯笼,贴好的窗花与对联,入眼皆是暖洋洋的正红。外乡人纷纷回到家乡,集市上摆摊的人变少了些,但仍旧红火得很,都上赶着做这一年到头的最后一天生意。原本常开着的那家包子铺人去楼空,他本想在那买几个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有谁称之人间美味的肉包子垫饥的念头打了水漂,最后拣着唯一一个还在卖早饭的摊头买了团粢饭递给小方沁。
他带着女儿走到近城外的渡口,每年都有戏班子的船停靠的那个。方沁的小朋友们都在那等着,他觉得自个儿也掺和不上,细细叮嘱了女儿这河上的冰很薄千万不可以睬上去,就放孩子自己去玩。捧着方沁跑掉前塞到他手里没吃完的粢饭团,方兰生随便找了个台阶坐下看,石阶冰凉冰凉引了他一身鸡皮疙瘩。
咬一口手上被女儿挑走油条馅的粢饭,天出奇的冷,才刚买不久的热乎吃食已经冷得有些发硬。风一点点大起来,凉飕飕的空气见缝就钻,顺着他围巾的空隙灌进脖子。见状他拉了拉围巾。
而小孩在玩耍这件事上投入的精力总能超乎大人的想象,没一会他们就对只能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冰河失去了兴趣,转头去玩怎么也不厌的踢毽和跳格子。硬化的糯米哽住了他的喉咙,手边没水只有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团子的方兰生只好站起身来再仰头好让自己的食道成一直线。天空湛蓝,不知何时跑出来的云被风扯成长长的线,歪歪扭扭地绕着太阳打了几个圈。阳光灼烈却带不来暖意,只能随锋利的冷气一起刺痛眼睛,他的吐息被寒冷凝结成与云朵相似的形状,一条遗憾下坠的弧。
方兰生开始还以为是被噎得有些眼泪汪汪的自己的幻视,直至那些晶莹的小颗粒摇摇晃晃地落到他脸颊才发现,原来真的下雪了。
和很久以前赶去中皇山时看见的奇异景色一般,应了那个如今踏遍了天下的傻姑娘名字的,在明朗晴天下起的雪。晴雪。
他不禁怅然。
生活在温暖地方的孩子们看见下雪更是兴奋了,追着缓缓下坠的雪花到处奔。好不容易接住,马上就消失在手心里。小小的六棱体落在头脸衣服上,被体温融化成一片冰冷。方沁朝他跑过来,趴在他的膝头问他:“是不是马上就能打雪仗堆雪人了?”
他边轻轻拍去女儿棉袄上的白色,边答:“再过些时候,要看雪能不能积起来。”
方沁的表情有些失望,继而抬头,伸出的小手指着天。“爹你看,这些雪片像不像爹做的甜糕上撒的糖霜,一碰见热的就化了?”
“沁儿说的也对。不过雪也像盐,像面粉,像白色的砂,像细碎的棉絮和蒲公英的种子。”方兰生见女儿没怎么弄明白的样子,眼睛睁得大大盯着他瞧,“一样东西在每个人眼里都有差别,意义也不尽相同,沁儿多走些路多见识些事就能明白了。”女儿眉心那点红色朱砂于苍白的背景下清晰得活灵活现,他感觉轻微地眩晕。
一枚雪花飘在了小方沁的额头上,他伸手去拂,雪化在手指间晕开原处的胭脂,混成一块模糊而僵硬的粉红。
方兰生连忙笑话自己是中什么邪术,竟会觉得像。方沁年纪尚小,看父亲时眼睛里总散发着敬仰的光;而那人眼神,对谁都似乎隔了层化不开的冰。
风又大了些,夹雪直往脸上扎。河边踢毽的毽子吹跑了,跳房子的石子丢出了格,方沁缩了缩脖子,他把围巾解下来替她戴上。站起抖掉满身的雪,向女儿好声好气地承诺等积雪时候就再带她出来,贪玩的小姑娘这才同意和他赶快回家。
方兰生和方沁奔到家门的样子可谓狼狈不堪,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雪将他俩捏成了两个雪人,进了院子他听见一声熟悉的叫声,接着被从树杈飞来的石子打中脑门。
“阿翔?!”
压弯了梅枝的海东青长啸一声作答。守在旁新来的家丁回他这只肥鸡在这等了有些时辰,怎么也敢不跑。这怪鸡像听得懂人话,还会拿东西丢人,想尽办法也请不走只好由它待着。
他让丫鬟去给方沁洗把脸再换掉打湿了的衣裳,阿翔听了家丁的抱怨不满地发出咕咕声。兰生笑道:“你们不必去管它,我与这鹰也算是旧识了。”又对着他院子里惨遭压迫的梅树摇头,拍拍身边檐下走廊的栏杆。“阿翔进来躲躲罢。”
闻言家丁惊愕问:“鹰?不是只芦花母鸡?”
方兰生笑意不减,看着鹰爪在红木栏杆上划了好几道口子。“怎么不是,你哪里见过这种飞鸡?它可是贡品海东青呢。”
家丁挠头,有听没懂的模样。阿翔围着方兰生飞了一圈,见他还不明白,又赏了他一暗器。
兰生捂着脑门吸气,莫名道:“怎地久不见脾气越发怪了,我刚还替你说好话来着。”
阿翔跳至他手边,刨了刨爪子。他才发现它爪上绑着个小巧竹筒,原来是送信的。
【我和苏苏很快就到琴川
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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