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
谁会原谅他?他需要谁的原谅?除了“死”,还有谁的原谅能让他解脱?
龚小亮踢开了脚下的石头,他的喉头一紧,口齿含糊了,嘴里反复咀嚼的话说着说着变成了:“我原谅你,我原谅你,我原谅你……”
他抓紧了裤缝,双脚不受控制地在空中乱挣。
卡擦一声,树枝折断了。龚小亮摔在了地上。
他的脚和膝盖摔疼了,喉咙也很痛,不得不张开嘴使劲咳嗽,他吃了一大口雪,咳嗽得更厉害,他摸着脖子抓着喉咙跪坐了起来。那根皮带还挂在他的脖子上,这皮带还是戴明月父亲的皮带。
龚小亮低着头,捂住了脸。
不知怎么,他眼前浮现出了戴明月站在他父亲床头,还有站在那位言老师先生床头的样子。他好像能看到戴明月拔掉了他们呼吸机的插头。
那场景他没亲眼见证,但他想,戴明月面前应该有一大扇窗,窗外是日光刺眼的白天,他站在阴影里,脸上应该是没有任何表情的。他面对死亡时应该是面无表情的。死亡,是无法触动他的。
听到他的死讯,戴明月应该也不会有什么表情吧。
人前他说不定要掉眼泪,说上几句:“唉,他怎么就这么自杀了呢?”或者,“是我不好,我没看出他有那个意思,我应该多劝劝他,和他聊聊。”
然后他要停顿一下,等到别人或生气,或惋惜地安慰他:“戴老师,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后,他会凄惨地笑一笑,仿佛他对人世间每一个流逝的生命都会感到惋惜,仿佛他爱世间万物,因而多愁善感,因而不会怨恨。
等人都走开了……等人都走开了,他一个人逛超市的时候,会因为一瓶红酒拉长了脸吗?会因为一只手打字很慢,不耐烦地丢开手机吗?他会在得到别人给的糖果时,直接把它们丢到一边去吗?
他再要去哪里找快乐的源泉?他好像没有爱过,他能想象天堂的样子吗?
他被戴明月需要着吗?
他没死成,这难道是上天给他的安排?他还在被人需要着,他的生命暂且还有一些意义,所以他还不能死。
龚小亮抓住了膝盖,他的膝盖冻僵了,眼前全是白白的雪,轻轻落在他手上,沉沉地盖满整片山林。他的脑袋里也一片空白了。
等到龚小亮回过神来,他已经从一辆公车上下来,面前是百花花园。他走进了小区,打开了防盗门,按了电梯,电梯从顶楼慢慢往下爬,12,过了很久还是12,龚小亮等不下去了,转身从楼梯间跑了上去。他一鼓作气上到了十二楼,开了门,戴明月就站在门后。他顶着一头鸟窝似的头发,肩上搭着件毛衣,脚上是一只青色一只灰色的袜子,他没好气地瞪着龚小亮:“关门,太冷了,零下二十三度!”
龚小亮关上了门,看着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你怎么和别人说起我?”
“啊?”
龚小亮又问:“如果我死了呢,你会怎么说起我?”
戴明月听了,似是恼羞成怒,打了他一巴掌,龚小亮摸着脸颊,再看戴明月,他偏着头,咬牙切齿地说:“我就说,杀了蓝姗的那个学生在我家里自杀了。”他盯着地上的一个角落,重复了起来:“在我家里……我家……!”
忽而,戴明月狞笑了下,他看着龚小亮,那满腔的恨意刹那间消失了,他的眼里全是狡黠,他问他:“你要割脉还是吃安眠药?”他走近过来,目光一凛,抚着自己的脖子说:“你上吊了?”
龚小亮点了点头:“没死成。”
“那你现在什么打算?”
龚小亮一瞥戴明月右手的石膏,说:“既来之,则安之吧。”
既然有人看着他,那他就回应那个人的目光,既然有人朝他伸出手,那他就握住那个人的手,既然有人还需要他,那他就尽自己所能地满足他的需要吧。
等到那需要消失了,他存在的意义也就消失了,地狱的大门一定会向他敞开。
龚小亮抱住了戴明月,他轻轻拍他的后背,没有说话。
过了年初三,超市里的新春装饰就被收进了大甩卖的货筐里,龚小亮趁采购日用品的时候买了不少。他把阳台窗玻璃上前年的窗花撕了,把圣诞花环收了起来,至于那棵假金桔树,他先是把枝头那些红包全拆了,把它挪去了阳台,接着他买了些真的仙人掌,真的芦荟,真的含羞草,他照料了它们几天,看它们还都生机勃勃,他就把那棵金桔扔了。
大门上那已经开始褪色的年年有余贴画他用一副春联替换了,红纸上印着金光闪闪的字,写的是:春临大地百花艳,节至人间万象新,横批:万事如意。
买东西的钱全是戴明月出的,他对家里这些新装饰、新气象意见不大,他照旧过他稀里糊涂的日子,课本书本乱塞,围巾帽子乱丢,薯片配米饭,啤酒拌面条,他心无旁骛,只着眼冷暖温饱。袜子他倒不乱穿了——他洗澡穿衣由龚小亮全权负责,龚小亮统共给他找出了两双成对的袜子,一双穿在戴明月脚上了,他立马给他洗另外一双,要是一天里晾不干,他就拿吹风机吹,挂在暖气片上烘。有时候戴明月穿上袜子还要抱怨一声:“你真是没事找事干,这袜子还给弄到烫脚了!”
后来有一天,戴明月补了一天的课,晚上龚小亮说要出门,去新时代广场的书店。戴明月眼珠一转,也要去。龚小亮说:“我不会开车,只能搭公车。”
戴明月满口答应,从百花花园去新时代广场要转两次车,到了那儿,找书店还费了不少功夫,戴明月的脚好些了,可以完全不用拐杖了,就是一个人走在路上的时候还是瘸得厉害,肩膀一高一低,步伐奇慢,走一会儿就要抬头看一看周围,龚小亮便去扶着他。戴明月再旁人复杂的注视下感谢他,一个劲念叨:“麻烦你了麻烦你了,真不好意思。”
进了书店,找到卖参考书的地方,戴明月左一眼,右一眼,步子大了起来,慢慢悠悠地摇晃着他那打了石膏的右手招摇地在一排排书架间穿梭。可能因为尚在寒假假期,学生还都沉浸在休息的氛围中,没什么人来买参考书,这一片人气冷清,逛了几个来回,戴明月明显有些低落了。龚小亮拿了两本数学习题书,一拍戴明月,和他去结账了。这时候,他们遇到了个戴明月的学生,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儿,那学生一看到戴明月,吓了一跳,道:“戴老师你真骨折了啊?”
戴明月笑开了:“这还有假的?”
“孙发达说你洗澡的时候摔了手,骨折了,我说咋可能洗个澡把手摔了!”那学生看到了龚小亮,戴明月一拉龚小亮的衣服,道:“这我以前的学生,租了我家的小房间,还是他送我去医院的。”
学生眨巴眨巴眼睛,龚小亮此时道:“也不算戴老师的学生,以前在十九中读书的时候没上过他的课,上过他老婆的英语课。”
学生闻言,做了个吞口水的动作,干笑了笑,摆着手和戴明月挥手道别,走出了书店。
戴明月扭头端详龚小亮,龚小亮推着他往前走,结账的队伍缓慢地移动着,龚小亮道:“他要是再待久一点,我就要和他说我和你老婆之间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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