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以雄动了动虚浮的眼皮。李鸢转身去厨房倒了杯凉白开,颇不大耐烦地拉开抽屉,把药盒药罐子拿出往床头柜上一撂:“吃了药再睡,中风了鬼养。”
林以雄眉骨山根和李鸢一样高耸,西化的特征外加休息不好,睁眼也轻易翻出两道欧式大双。他自下而上,盯着李鸢仰看了一刻,松懈的眼盖倏然一耷,从鼻子里嗤笑了一小声:“你亲老子你不养谁养。”
李鸢听罢,把手里的水杯搁在了床头柜上,用力不小,“噔”一声脆响。
李鸢眠浅,读书虽说到不了囊萤映雪或是头悬梁锥刺股的刻苦地步,但熬夜刷题也是惯常。六分超然的天赋里添了四分的勤勉用功,在青弋已然够他甩人一众爬到年级一等一的名次上。可也正如卫一筌所说,教育资源优劣不等,所谓鸡头凤尾,在全国,他未必排得上名列前茅的那几号。李鸢想走,想离开青弋这个斗绝一隅似的拘囿的小地方;他又不确定,自己最终、到底、究竟,能不能行。
且个中关键在于,迷惘而不知所谓的年纪里:躲什么,要什么,都像悬浮搁摆似的,仅有轮廓,尚在半空。
这天林以雄和李鸢都没想到李小杏傍晚会来。李鸢起身去开铁门,林以雄捧着一锡锅素挂面从方桌边站起来,踩着拖鞋板,稀里糊涂地大口咀嚼。两人见纱门外立正李小杏,林以雄咬断面条,李鸢则抿了下嘴巴,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对。
李小杏穿着打扮俨然入时了不少,她曾经的及腰黑发原先便剪短到了肩,如今全然剪短,乍然染了个时新的板栗色。没和林以雄离时,她也是不戴首饰的,嫌碍着做家务,嫌珠光宝气,如今耳坠戒指挂的一样不少,至于原先说的那些推辞,倒真像不得已的违心话了。
“妈妈。”李鸢隔着纱门叫了她一声,李小杏冲他温柔地笑。
她是来拿李鸢的独身子女证明的。大概是一段时间的不联系,母女还好,母子碰面,则局促多过想念。李鸢在客厅抽了纸杯给她倒水,紧张慌乱似的翻找了两三个剥漆的泡桐角柜,拿了林以雄藏的祁门红袍便要打开,被他放下面碗,真意假意不辨的低声一咳,提醒得停住动作。林以雄不愿对李小杏做类似低头示好的举动,计较到连一杯好茶也不愿分。李鸢不顾,照泡不误。
“牛牛高了啊。”
李小杏立在李鸢的房里,李鸢看她侧过来的半脸粉底不匀,颧骨处腮红扫得过分,眼睫毛粗粗翘起状如蝇腿,不知道对着镜子刷了多少遍。她把精致的正红牛皮手包搁在李鸢的书桌台上,金属链的包带懈在玻璃台面上,激一阵脆响。
李鸢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不单是对方招呼不打,冷不丁就亲昵似的叫了他的小名,更是玻璃桌面下压了张李小杏抱小时候的他去公园坐碰碰车的彩照。好在照片上压了一摞砖似的五三,遮住了。
“没有高吧。”李鸢顿了一下,“一直一米八一,你走了之后从来没长过。”
“啊。”听他这么说,李小杏多少有点儿尴尬,“可、可能你瘦了吧,显的。”
说孩子看着高了,像国际惯例,像没话找话,一半是拘谨客套,一半是打破尴尬,是随嘴拾掇起的一个起首语,认真就没意思了。好在李鸢没继续有意为之一般地说:没有瘦吧,一百三十八斤,你走了以后从来没瘦过。
李小杏环顾老旧的天花板一周,无所适从似的眼光落在李鸢的落地扇上,想了想又笑:“怎么,还没预备着开空调啊,你那么怕热一小子。”
“再等等吧,天还没入伏。”李鸢垂眼发现她指甲也做了,没贴样式,单涂了淡粉的甲油,看起来一副气色十足的红润模样,像几片淡彩的鱼鳞,漂亮里仿佛又淡淡腥气。乌青蜿蜒的经络凸浮在她雪白的手背上,到了年纪的体貌特征,“开早了电表受不住。”
“我看啊……你和你爸就吃个面条呢,怎么不烧菜呢?”李小杏心里默数他桌案上的练习册数目,各科皆有,共十八本,页脚翻卷,分别码做三摞,“现在学习压力这么重,不吃好点怎么行呢,营养怎么能跟上呢?”
“就,懒得烧了,偶尔点一两次。”
“这样啊。”
李小杏鼻翼翕动了一下,抬眼一眨,看清李鸢上唇上冒了一枚鲜红凸起的小火疮。李小杏那笑意与眼神不可名状,陡然的心疼担忧里掺了点儿凉白开稀释,李鸢更多看懂的居然是惊喜。惊喜什么呢?惊喜自己寻到了一个恰如其分的契机,能理所应当地把话题顺遂地进行下去,且又能自然而然亲近到李鸢的契机。李小杏两步上前,高跟鞋嗒嗒两声细响,轻松似的笑着超前伸手抬高,“你看你……”
在快要触到那枚小火疮前,李鸢分明闻到了她手腕间扑鼻而来的香水芬香。和自己原先记忆里的母亲的味道,迥然不同,大相径庭。
李鸢眼皮一抬,下意识环臂在前胸,防备似的;抿了嘴,也就连同火疮一齐抿进去了——没让她碰。李小杏看清他显然的不愿意,便烫了似的往回一缩手,两个人就像彼此弹开了。
“……你看你嘴巴,熬夜熬得太凶了,火气上来了吧?”看看他的高鼻梁,又看看他的头发顶,指了指。
“没有。”拒绝的姿态太明显,感觉伤着人了,李鸢在心里感觉出了抱歉与微不可察地负罪,语气便补偿一般地倏而和缓地松散下来,稍微笑了一下。像放进微波炉里,叮了二十秒:“我就是……水喝少了。”
“好好休息。”
“恩。”
“多……多吃素菜。”
李鸢想从容点头答应,倏而又跳脱地想深想远——她究竟还记得不记得,自己不吃香菜芹菜,偏爱笋和黄芽白呢?
林以雄翻找独身子女证明的动静,叮咣五四的,大到李鸢以为他在破拆一台洗衣机。家里原先有个荣事达的半自动洗衣机,果绿色,还是林李两人新婚时买的。后来越使越旧动静越大,一拧开关满屋子嗡嗡响,四条腿癫痫似的乱颤。林以雄彼时还曾打趣过李小杏——就你挑的这玩意儿,插个方向盘坐上头,我能开着它带你娘俩去新光天地。
那时候一家三口,小破房小电瓶,每天都还挺有滋有味地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一盘散沙似的攥不紧了,风一刮过飘摇而去,连给李鸢反应的余地都没有。
“喏!”林以雄把手里一本枣红的独身子女证从房门外甩给李小杏,李小杏伸手没接住,掉高跟鞋边上了。李鸢蹲下帮她去捡。
“呐!还有这个取暖器。”林以雄虚用左手扶着一个齐膝高的纸箱子,“这你也拿走,当年你小姐妹给你从日本带回来冬天取暖的破玩意儿,搁家招灰又占地方,你也一起拿走!”
李鸢和李小杏一并看着林以雄片时毫不遮掩的不耐。
林以雄最厌恶他们母子二人用这样相似,一眼便知有浓厚难割舍的血缘联系的目光看他。就好像这两个人才是同声共气,志趣相合的亲密血亲,自己如油触水交融不进,于是就被无言而抱歉地推拒开了。自己倒成了这场家庭悲剧的罪魁祸首,始作俑者。一百分的不爽里有八成的不甘不服。
“林以雄。”李小杏接过李鸢手里的一册老旧红本,错开一步站立,换了个前后脚,“有意思么?你就学不会好好说话是不是?”低头笑了笑了一下,气定神闲地抬头看他:“我哪次和你说话你不这样?我跟你离婚不代表我就欠你的,该你的,不代表就给你本事一直给我甩脸子。”
林以雄活像吞了个笑话下肚,高耸眉峰故意地大幅度抬高继而下落,抬手抹过嘴角两侧捋过下巴,偏过头去一乐:“李小杏你这话逗啊,水不平要流理不平要说,哎怎么我就给你甩脸子了?”
“不与傻瓜论短长。”李小杏眼盖一耷一抬,耸肩一叹后敞亮道:“你觉得没有就没有吧。”
“你们女人就他妈会这样!日。”林以雄扶门站直,眼窝处凹进两道颇深的沟壑,扫去一层沧桑的病态,与李鸢的眉眼无二,“话到最后是理儿不是理儿都他妈在你们嘴里了?!拿腔拿调你的跟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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