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招呼了啊,别踹。”彭小满扬扬手里的东西,走过来扳正李鸢的双肩,按倒,压平,仿佛预备着要给他电击,“冰袋,我觉得吃药不太够,你烧的还是有点厉害,所以帮你物理降温。”
李鸢自下趋上地看彭小满凑近的面庞,看那青白的皮肤下一根根细细的绯红血丝,竟很剔透,又觉得像玉石里的天然纹路。彭小满轻轻扯了扯李鸢的校服领子,露出他一块肩胛至锁骨的皮肤,将冰袋缓慢地敷上去,“稍微忍一下吧,不会很冰吧?夏天诶,爽才对吧?”彭小满对着他一笑,露了下虎牙。
李鸢全程默许,不说话,看他又走去床边,关上了摇头扇,拉上了窗帘,遮住了青弋下午四点的灿金色阳光。李鸢在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种温柔的抚恤与不可言说的柔情,就像他那天唱的那首《不为谁而做的歌》。
“睡吧,大学霸。”
这一觉真沉,比人照后脑勺抡了一闷棍子还沉。像仰面摔进了海里,顺着洋流在海面中央浮漾,喝饱了水,继而徐徐下沉,一刻不停地陷落,隐没了光影明暗,直至掉进连时光至此也停止了周转的海沟里,仿佛那就是人世的深蓝色的尽头,不醒来,就是死去了。年少时,丰盛奢侈而过犹不及的矫情遐想,得以在梦境中实现。
可事不遂人愿,中途,总有一些可爱到有些古怪的海鱼前来缀吻他的四肢,温和无害地叨扰他。李鸢半梦半醒之间,察觉出彭小满至少往他身上盖了三条夏凉被,换了了两次冰袋,重测了一次体温,被强行拽起来喂了两次水。
彭小满其实是后来听他有点儿咳嗽,支气管里仿佛有沙沙的动响,才去拿奶奶熬得枇杷露兑了杯温白水,拿小铁勺给他喂了几口,想着也许缓解些肺热,也不要烧的脱水才好。喂第三次的时候,李鸢动了动胳膊,彻底地睁眼醒了,发觉对面坐着的人是小满奶奶,嘴里的一口猛呛进了肺里,而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哎哟没事吧!”小满奶奶赶紧撂下手里的水杯小勺,伸手边拍李鸢的后背,边回头冲着门外:“小满快拿个干毛巾来。”
彭小满活像刘老根大舞台上的二人转演员,转手绢似的转着毛巾进了屋,嘴里叼着根香糟鸭掌,“我就说他得吓着你不信,你俩现在看上去就是武大郎和王婆。”
老太太站起来照彭小满脑门上就是一记手刀,“是,我就一毒老太太!你给他擦一下,我去看看锅里卤肘子熟了没。”噔噔噔出了房。
李鸢差点儿咳出半叶肺,好容易才止住了,“几个意思?”
“喜欢你,心疼你呗,说我毛手毛脚喂不好水非得她来,结果玩儿脱了跑路了。”彭小满把鸭掌里的脆骨嚼得嘎吱嘎吱响,张开右掌亮给他看,“来验一验,手上没油啊。”
他凑过去,将手心完整地贴上了李鸢地额头,按了一会儿,又翻过手心将手背贴上去。李鸢视线游移向窗外,窗帘拉开了半片,天光暝了,宿鸟归巢。
“恭喜少侠。”彭小满收回手抱拳,“已然痊愈了。”
彭小满家里,满是柔情的烟火味,他家至今用的也是瓦数极低的老式挂扣灯,把人照的浑身净是暖色,与错落的狭长阴影。堵在李鸢脑子里一天,如同棉花絮似的琐细无序的东西,被一觉冲净了一半,恢复了敏锐的外界感知力后的第一反应,就是饿,巨他妈饿,感觉能吃下一头大老牛。
李鸢显然赚了,小满奶奶做了冰糖肘子。
彭小满家夏天吃饭好在天井下搭个矮脚方桌,周围码几个小马扎,就着一点剩余的天光,点一盘黑猫蚊香。李鸢往里走,抬头看,才发现这块不足四五平米狭窄地方,竟还种着一棵羽状复叶的香椿芽。成年人高,顶尖嫩且泛红,略有香气,被驯服了似的拘谨生长。彭小满从对面昏黄的小厨房里端着盘子出来,就像从可供消磨的梦境里出来,留下了可溯洄从之的行迹。
“来,小鸢尝尝咸淡。”小满奶奶拆分了肘子,夹了连皮带肉,红棕发亮的硕大一块进李鸢的碗里,霎时就把碗里的白饭给盖满了,“我老太太是青北的,做肘子都是偏甜口,冰糖放的多,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啊?”
彭小满胳膊肘搭在方桌上,托着下巴,叼着筷子头,看他左手拿筷,文文雅雅地夹了小半口进嘴,心说装个毛的优雅矜持。
“怎么样?”小满奶奶又给他单独舀了半碗蘑菇汤。
“很好吃。”甜咸适口,入口即化,丝毫不腻。李鸢点点头,不作夸张地简洁称赞,总令人听起来分外真诚,“我以前吃过的,都没您做的好吃。”
老太太相当受用,当即乐成了朵洛阳牡丹。
夏天的三餐对李鸢来说,无比的好打发,在校,煎饼果子和食堂轮番,在家,半锅清水半筒挂面,丢几根上海青,煮两开就算齐活;速冻的东西也很方便,馄饨饺子面片汤圆,拆小半袋,丢进去煮熟就行;或者干脆就是外卖。李小杏不在,跟着林以雄过日子,已经可以不考虑食物的好坏与温度了,活糙了,免去了淘神费力的生存末节,需求就变得简省而单一了。
李鸢还一直以为,自己对吃是没有太多的兴趣的,可想想又觉得这逼不可装——谁能不喜欢好吃的?至多是没有非吃不可。其实事情只在于,眼前饭菜,是否有那样可投递的情绪寄存,是否有非字面意义上的,那种恒温。
彭小满席间三番五次地想夹肘子,都被小满奶奶无情地一筷子打掉,一顿饭下来,彭小满差点儿没被她老人家废掉右手。第四次夹取失败,彭小满筷子一撂立马垮脸:“我就尝一口还不行么?一丢丢,就一丢丢,不要肥的光要瘦的。”
“五个糟鸭掌全让你啃了还不够?半丢丢也不行,不听医嘱怎么回事儿?”边说边夹给李鸢,“小鸢能吃就都吃掉,别给他留,馋成虫了我看。”
“他也才退烧吃太荤的不好!”
小满奶奶混不在乎,跟听了个笑话似的:“哪个说的?哪个招摇撞骗不开眼的老中医说的?鬼扯呢。人小鸢身强体壮那么高的个子,就非得是吃肉才好,像你个多愁多病的哟,绛珠仙草林黛玉?腰上挂个钓鱼线,风大了能当风筝放吧?”
彭小满登时怀疑起了血统问题,皱眉:“我是您亲孙子么?”
“问你爸去,反正你爸是我亲儿子。”老太太笑眯眯地一耸肩,“你我倒真不敢拍着胸`脯子确定咯,你爸说了,我也就信了。”
彭小满认怂,低头咗汤,“行吧,当我没问。”
李鸢边喝汤边乐,被彭小满听去了声儿。
“开心么?”
“不开心。”李鸢摇摇头。
“好笑么?”
“还行。”
彭小满冲他吐舌头。
饭后,李鸢帮着收拾碗筷,小满奶奶死活不让,端着摞脏饭碗把俩人往屋里赶:“去去去,洗个手屋里呆着去,要么看看书要么聊聊天,别这儿愣着占地方,去,等下给你俩洗桃子,青北的脆桃,特别甜。”
没辙作罢,屋里到底还是闷,彭小满便走到树下,贼兮兮向李鸢招招手。李鸢不知他何意,不说话也不动,看他在香椿树上一阵摸索,像是触到了什么隐匿着的细小开关,“咯哒”一声,树上立即亮起了一串缴绕至香椿树梢的装饰灯。无数星型的小灯泡连缀而成的长长一串,不甚明亮,装饰意义大过了照明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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