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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豆街本无名, 是狄丘第一条兴建的城内水泥街道。

灰白色状如石、平如镜的长街甫一修好, 就算是跟着厉大人时时开眼界、见怪不怪的狄丘民众们, 也是叹为观止,轻易不敢踩上去,出行之时贴着街边长长的、盖着石板的阴沟小小翼翼地走路,没过几天倒把阴沟盖石踩烂了不少,还有几个倒霉的跌进阴沟里。

厉大人一看这状况不对, 便亲自带着少年团的孩子们,排着整整齐齐的队伍, 踩着军步, 唱着军歌从街头走到了街尾。

“赳赳老秦, 共赴国难,赳赳老秦,复我河山。血不流干, 死不休战!西有大秦, 如日方升……天下纷扰,何得康宁,秦有锐士, 谁与争雄!”

这首军歌原出自上人们近代甚么影视剧的插曲,雄浑壮阔, 更有渴望杀敌建功的激昂之情, 当日听着钟恪一哼唱,厉弦便欢喜不已。

军歌为军魂,更是体现军人精气神的乐曲。

拿这首《赳赳老秦》来作为狄丘军的军歌, 却是厉弦与上人们再三商议的结果,厉弦在西北盘踞为王,却并未在明面上反了大燕,更未自立国号,无从以“国”之名来号召国人景从。好在西北之地有一大半,原就是当年大秦的所在,始皇一统华夏,二世而绝秦,但作为老秦人的后裔,西北之人心目中多少都有以秦自豪的情结。

以秦自诩,也是从心理底层暗示,我等仍是华夏子民,愿为华夏与蛮胡血战到底!另一层意味则是将西北隐隐与大燕放在了平等的位置,昔年燕赵等七国更以秦为雄……这一番机巧却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颂唱老秦不犯忌讳,又透出一股明明白白的雄心壮志。知我心,愿追随者自当景从;知我意,忌惮者也无法以此来攻击西北的不臣之意。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

厉弦以王霸之道同行。

在水泥长街之尾,轰轰烈烈、军乐齐歌之中走完全程的西北王,王霸之气大开,高声宣布,此街为民而建,就是让民众们走的,时值豆熟,便以“黄豆”为名,曰:黄豆街。

街边民众热血激昂,多少人热泪盈眶,以身为西北人而自豪,学自厉大人的“鼓掌”声突兀地零散响起,立时便如惊涛拍岸,随着欢呼声响彻长街。

自此之后,每个走在长街之上的西北人,都会挺胸自豪地向外来者介绍,此街名“黄豆”,是我王为我西北民众而建。

后来一条又一条的长街修成,厉大王自然没那闲功夫一一剪彩命名,可这起名的不成文规矩却悄悄传了下来,于是西北有了棉花街、冬麦街、水车街……

百姓们对此好念好记的街名喜闻乐见,少数风骚文人墨客却是不太待见这等俗之又俗、乡人阿猫阿狗般的土名字,简直糟蹋了此等烧石作泥、以水御泥却又化泥为石的神奇之路,可惜西北王俗人一个,听得此等吃饱饭没事干的酸儒之见,给的反馈意见便是翻了个白眼,依旧我行我素。

厉老头提着新竹编就的篮子,悠哉悠哉走在黄豆街上,默默地注视着平凡人的日常生活。

街头王七新学了一手勾兑甜浆的手艺,兑出来的甜豆浆醇而不腻,配着油炸的饼子果子,一口香酥一口甜香,招揽了不少新客。隔壁的陈三做了两年的咸浆生意,被这一挤兑,绞尽脑汁,弄出来咸豆花,撒了榨菜、肉沫子、葱花、香油在上头,老远便是一阵香气扑鼻,又争回好些客人。

街中小弄里几个孩童正在踢球,这球是用猪尿泡做的,如今狄丘畜牧司已改作了“西北畜牧司”,规模越发庞大,牛羊猪马以万而计,西北之地说是人人吃得上肉,也并不算夸张,猪尿泡自然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

正玩耍间,一个穿着幼护装的妇人匆匆奔出来,一边责骂,一边拎着孩童的耳朵将人拎了回去。西北的妇人们多半都有工作在身,往往不能在家照顾孩子,便会将孩童寄送到托儿所,请幼护照看。这帮调皮孩子这般偷溜出来,回头怕是要挨一番教训。

街上人人行色匆匆,却多是神色安详轻松、面色红润,只因此间可安居乐业,更是蒸蒸日上。

厉老头看着市井百态,有些楞怔神色不定,热血上涌,心潮澎湃,双颊隐隐泛起晕红。

他微一垂眼,眼角却扫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跟在他身后不远处,见他侧头,那人忙装作与街上的摊贩讨价还价。

是隔壁的“游手”成家子,二十郎当的年纪,说是闲来无事的青皮游手,行事却缜密又带军人之气。

厉老头淡淡扫了他一眼,冷哼一声,转过头来自顾自行走,只当眼中无有此人。

不肖子手下的干吏很是不足啊,连这等生手都派了出来,想必是甚么“舆情司”之人吧?

刘子昌约他己时末在钟楼相见,看看街中央石制的日冕,时辰也差不多了,厉老头加快步伐,往街尾拐角走去。

刘子昌是益州人士,士绅之族出身,家中颇有些闲钱,行五,又是个闲不住爱游山玩水的假文人,因而虽是父母在,他也有钱有闲仗剑到处游学。年前听得西北好大的名声,便循着商路来了此地,一见这百般新景、万样新奇,果断是“此间乐,不思益”了。

他虽读过几本书,对经卷典籍却是望之头痛,只爱读游记闲谈与史书,在狄丘偶遇厉老先生,老头稍露了点腹中的文华,便让他惊为天人,引为知已,当下入住狄丘宾馆,三不五时地邀约厉老先生会文谈心,同享佳肴。

只是聊了这些天,却还不知厉老先生名与字,也算是奇谈一件了。每每谈及,老先生便是郁然一叹,似有难言之隐,刘子昌也不再追问,君子相交淡如水,贵乎心,知不知名姓又有何妨?

钟楼高有五层,最顶上一层四四方方,飞檐翘角,角上悬铜铃,风吹铃响如奏宫乐。

顶层四面,每一面都镶嵌了一只若大的圆盘钟,上头画了十二格将圆等分,盘中两根长针自转而走,一长一短,指示“时”与“分”——为了更精确划分时间,厉大王将时辰一分为二,称为小时,每小时划六十分,每到整点,这大钟下面悬挂的钟摆便会“当当”敲响,声传几里,很是方便了狄丘工坊中工人的上下班。

钟楼便以此钟得名,据说下一步厉大王要将此等形制的钟楼推广到西北各个郡县,统一时制,这可又是一个浩大的工程,西北民众闻之不惧反喜,拍手而庆。

与大燕和以往历代朝廷差遣劳役不同,西北如今虽也征发劳役,但不仅可以以银免役,就算是穷人无银去服役的,不但管吃管住管发什么劳保用品,甚至还按工时和劳动强度发工钱!通盘一算,一年仅半个月的役时,都不是什么要命的苦役,每日辛苦劳作五六个时辰,不但省了家中吃用,甚至还能小赚一笔,还上以往落下的饥荒。

是以,如今西北“征役”,不但不是百姓躲着害怕的事,反而踊跃争抢,人人都想寻个轻省些的肥差。为了这事,还闹出几件贪腐案来,立时让厉大王以雷霆之势打压了下去,听说日后还要建什么监察司,以监察官吏贪腐不法。

钟楼四楼是机括和钟摆所在,四根巨大的石柱中间镂空放置着铁木制成的机械,远远看去有一种说不出的规则之美。

这底下几层官府也没浪费,以拍卖形式卖了使用权,开出一家别有特色的观景食肆,因为风景别致,口味又佳,这两年渐渐传出了狄丘第一楼的美名,只是这楼虽好,里头的东西却也比别家贵上三分,不是殷足豪富的人家,哪里又舍得来此尝鲜。

刘子昌来了狄丘小三个月,也是第一次上这楼,宴请故交新友。

“刘贤弟,叨扰了。”厉老先生满面惭愧地递上自家婆娘手制的发糕,“这些日子屡受贤弟款待,我身无长物,家中贫寒,也无以为报,倒是老妻自制的糕点,甚是可口,要请贤弟尝一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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