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地,他出了一身冷汗,慌张地站起来——他不能坐以待毙。
给陈醉收拾几件衣服,把吴妈刚做好的晚饭装进提篮,他冒着夜色出门,关东局一带,他刚到新京熟悉情况的时候去过,站岗的哨兵荷枪实弹,检查过良民证,他很聪明地报了药师丸的名字,然后等待。第一回递出来的消息是让他走,钱文正料到了,非要用岗亭里的电话和药师丸通话,日本兵碍着药师丸的身份,给他接了,听到电话那头傲慢的声音,他的心安了一半:“太君,是我,阿福!”
药师丸的态度不算好,但不坏,远远的,能听到一点吼叫和嘶喊声,钱文正无从分辨那是不是老马,只哀求着:“太君,我给他……”他用了“他”,而不是“先生”,一个不算暧昧,但引人遐想的字眼儿,“给他带了两件换洗衣服,还有一口家里饭,你看……”他的声音小下去,“让我进去看他一眼,行不?”
猛地,药师丸哈哈大笑,嘲笑这个漂亮的支那人,嘲笑他被自己的同僚玩弄,和他妇人般的顺从和扭捏:“阿福,”他觉得有趣,有趣到想看一看这个人面对陈醉时的样子,“怕不怕血?”
“……血?”钱文正显得意外而胆怯,惹得药师丸兴味更浓,“电话,给哨兵。”
他们让他进去了,由宪兵领着往机关楼深处带,很快到了审讯室,和想象中的阴森恐怖不同,每一个房间都灯火通明,以至于那些鲜血、哀嚎和背叛,都清晰得历历在目。
先看见陈醉的背影,白衬衫挽到手肘,背后汗湿了一块,脸颊边漫着香烟燃起的白雾,在他对面,钱文正见到了老马,拴在刑架子上,身上没什么血,但肚子两侧塌进去,应该是打断了肋骨,内脏可能已经破裂。
“还没招吗!”药师丸踏着地板问,陈醉回过头,看见钱文正,惊诧得瞪大了眼睛,和他一样瞪过来的还有老马,四目相对的刹那,钱文正乍然头皮发麻,那个眼神,痛苦迷茫,让人觉得他撑不住了,难免要做个抉择……
果然,微弱的声音在木炭嗞嗞的燃烧声中响起:“红线同志……”
第二十七章
所有人都愣住,药师丸第一个反应过来,错愕地指着钱文正:“你说的,是他?”不用他布置,立刻有宪兵从两边过来把人摁住,提篮翻下去,温热的饭菜掀出来,撒了一地,“他的代号是,红线?”
太快了,快得钱文正措手不及,他不是没想过被咬出来的可能性,但那个人是老马,戴圆眼镜的老马,告诉他“保护好自己”的老马,义正言辞代表组织委派任务的老马!他怎么可能……叛变真的就在一瞬间吗?
他只能装傻,哆哆嗦嗦跪在地上,挣扎着叫喊:“我……我不知道什么红线蓝线,先、先生,救我!”
陈醉呆立在那儿,本来就白皙的脸褪尽了血色,一听到“同志”两个字,他什么都明白了,那些似有若无的撩拨,那些青涩狂热的探索,那些掏心掏肺的诺言,都是假的,这个面孔漂亮、柔情蜜意的青年,只是gcd派到他身边的一只“乌鸦”!
“香取君,”药师丸走过来,讥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用人,太不仔细了,”说着,他露骨地往他胯下瞄,“让一个不怀好意的‘同志’……”他压低声音,“爬上了大满洲国军事部次长办公室主任的床!”
陈醉咬紧了牙,就着他卑劣的讥笑,一副舍不得枕边人的样子:“我不相信。”
“嗯嗯,”小个子的药师丸附和着点头,微微一笑,一对虎牙龇在嘴边,“这个老家伙,你是要再审审的,”说罢,他指着钱文正,有些得意洋洋,“这个,我带走,帮你问一问。”
陈醉突然挑起眉头,第一次用强硬的口吻对他说:“这个行动,我是负责人。”
像薄薄一小片白磷在日光下过热燃烧,药师丸的娃娃脸霎时凶相毕露:“你的仆人有赤色嫌疑,你应该避嫌!”他很不尊重地戳着陈醉的胸口,“如果红线的身份坐实,香取君,你的位子不保,稻垣君一样要从“火曜会”(1)里滚出去!”
他朝宪兵一扬手,跋扈地把人押走了,出了门很远,还能听见钱文正悚然的嘶吼:“先生……救我,先生!”
陈醉攥着拳头,宪兵都随药师丸离开,身边只剩几个唯唯诺诺的满洲人:“滚……”他先是低语,接着猛地大喊:“都他妈给我滚!”
审讯室转眼空了,他转过身,盯着刑架上的老马,这个被捕了三十六个小时一字没说,阿福一出现,就奇迹般招供了的软骨头,陈醉心里有千沟万壑,像是一把刀在割,不是恨钱文正骗他,而是恨自己,恨自己没早点结果了这个老东西。
手边就是烙铁炉,他一把抓住那根烧红的铁棍,正要往外抽,老马忽然抬起头,气息微弱地开口:“顶针同志,”他声音平静,“我代表……中国gcd满洲省委长春地委……和你见面,很荣幸……”
陈醉愕然松开烙铁,嚓嚓的,是铁棍在炉沿上滑动的声响。
“我受上级委派……”边说,老马嘴角不停有东西溢出来,黑红的,是内脏出血,“有三个问题,向你请教。”
陈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一时没明白,如果要出卖,他为什么不出卖“顶针”,而是抛出一个无足轻重的“红线”?
“第一,孤身潜伏这么多年,你抗日救国的决心有没有动摇,”他快不行了,陈醉看得出来,每一个字都耗着命、透着血,“第二,日本人已经开始围猎‘顶针’,如果有人能接替你的工作,无论共产党还是国民党,你能否让贤……”
陈醉蹙眉,不理解他的目的,直到他问出第三个问题:“最后,‘红线’危在旦夕,如果你能救他,你愿不愿意……”后头的话,他静了几秒才说,“为了他,舍弃自己的生命?”
陈醉的眉头霍然舒展,他笑了,带着点儿沧桑,带着点儿了然,一个身经百战的老特工那样,惨淡地摇摇头,走上去,贴着老马的耳朵说:“告诉我,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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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火曜会:伪满洲国国务院各部实际由日本人担任的次官掌权,各部次官每周二举行聚会,决定“国家”政策,周二在日语中为“火曜日”,故称火曜会。
第二十八章
陈醉的眉头霍然舒展,他笑了,带着点儿沧桑,带着点儿了然,一个身经百战的老特工那样,惨淡地摇摇头,走上去,贴着老马的耳朵说:“告诉我,怎么做。”
老马只有三五句话,但断断续续,交代了很久,陈醉静静听完,没什么表示,返身往外走,走到门口,他忽然停住,面前是刑讯室长长的走廊,这次走出去,下次再进来,可能就是阶下囚了,他转回头,轻声问:“他……有没有爱过我?”
老马耷拉着脑袋,没回答。
陈醉向他走去,眼睫上下颤抖,手肘上的衬衫绷得很紧:“哪怕……一点点……”
老马仍然沉默,陈醉站到他面前,仔细看了看,伸出手,在他大动脉上贴了三秒,已经断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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