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剧组少说几十个人,开了三四桌,主创与主演坐在一桌,张子滔点了酒,越喝越沉默,温静安似乎也情绪不高,倒是顾云开不紧不慢的自斟自饮着,等到散场,没喝酒的助手们扶着人回去,顾见月去帮忙了,而顾云开跟温静安都喝了酒,就打算绕着银水湖散散步,随风去去酒气。
温静安的长相很秀美,性格也温厚好亲近,跟他演的卞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
卞扬是个疯小子,快活热情的仿佛一团火焰,性格幽默又搞怪,两人这段关系之中看似易默文是占据主导的那个,事实上却是卞扬。在结局的时候,一贯成熟的易默文却自私的让一直宠爱着他的卞扬接受这巨大的痛楚,只为了自己不想被忘记。
最开始的时候,其实顾云开跟温静安就讨论过易默文最后的选择,统一认为易默文是为了不让卞扬为难,可随着演绎还有跟张子滔的讨论,顾云开却渐渐有了不同的想法。
温静安的嘴唇挤压着香烟柔软的滤嘴,在不太大的夜风里擦划着点燃了火柴,凑到烟口处点燃,然后挥挥手灭去了火焰,叹息道:“云开啊,你说要是那个电话没打来,或者是卞扬早点回来,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了。”
会。
只要任何一个条件不满足,要么是通知单,要么是电话,但凡有一个错开时间,这场悲剧都不会发生,起码卞扬不会死。
“你说默文为什么那么傻。”温静安的经历让他对演绎卞扬有一种独特的理解,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前任并不像是易默文那样有苦衷,然而愤怒与痛苦是如出一辙的,偏偏在戏外,他是了解易默文的无助,因此就显得更为悲伤。
温静安是个情绪细腻的人,多愁善感,加上又多少喝得有点醉了,像是代替卞扬发问似的喃喃道:“可以说出来的啊,有什么话不能讲。”他神情有些恍惚,转头看向了顾云开问道,“你那么自信的人,那么成熟,怎么就这么委屈自己呢?”
“不是委屈。”顾云开摇摇头道,“不止是阿扬,默文他自己也有自己的想法。”
这种感觉很奇怪,好似他们是局中人,又像是旁观的无关者。
顾云开伸手扶住了几乎有点不稳的温静安,另只手则拎着啤酒罐,两个人靠着湖边缘的长椅坐了下来,看着灯火下波光嶙峋的湖面。温静安的双手撑着膝盖,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着烟,手指像是都在颤抖,大概是情绪还没从卞扬里头出来,又或者是想起了自己之前那段破碎的感情。
顾云开仰头靠着椅背,双手插在口袋里,脑中里盘桓着的是卞扬震惊到几乎有些空白的茫然神态,不是温静安的,虽然是一张脸,但在那间小屋里发生的一切,仿佛是另外两个人的故事。
易默文冷静、自信,却很自私,他并不只是考虑到自己的病情跟卞扬的家人。他单方面的宣告分手却不给任何理由,无非是想在卞扬痛苦之余感到疑惑,而等到卞扬从失恋的悲痛里走出,就会冷静的思考是什么引起这段感情的结束。
如果卞扬的长辈没有病重,那么易默文绝不会让步,可是他不能,他不想治疗癌症的每分每秒,折磨卞扬的不单独是他的痛苦,还有来自对家里人的煎熬。卞扬爱他,所以不会因为癌症的摧残而生厌与疲倦,可是卞扬会因为这种痛苦而愧疚。
愧疚同样病重的家中长辈,愧疚自己的忤逆。
易默文宁愿卞扬愧疚的是自己,他拒绝卞扬,让对方回到家里尽孝,独自面对病魔,只是不希望卞扬跟他生活到最后,心里更多的是对长辈的悲伤跟后悔。易默文是个占有欲很强的男人,如果卞扬非要对不起什么人,要受到什么伤害,也都必须由他来给予。
要是癌症能够痊愈,他大可再与卞扬复合;如果不能,等到卞扬某一天想起来,知道这一切,就再也不会忘记他了。
爱是自私的。
易默文不想被卞扬忘记,也不想癌症无法痊愈之后,他因为病情离开卞扬,又让卞扬永远的失去家人。
他不想卞扬那么孤独。
易默文是个好商人,把一切精打细算的毫无遗漏,偏偏忘记了自己的恐惧与害怕,他独自死去那一刻,既痛苦又后悔,却再也见不到卞扬了。顾云开有时候也会想,这也许是易默文一生里唯一做错的选择,可在做这个选择的时候,他却误以为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他以为自己还是以前那个无坚不摧的易默文,可他已经爱过了,疯了一样的爱着卞扬,世界就忽然生出了许多的娇气跟害怕,将他完全击溃。
最后顾云开只是抬起头,看着星光璀璨的夜空,虚虚抬手敬了虚空一杯,仰头喝掉了最后几口啤酒,淡淡道:“他只是个自以为是的傻子。”
敬自以为是的傻子。
……
杀青的最后一场戏是易默文烧通知单。
《无人生还》的首映礼定在下周,这边戏也收尾的差不多,张子滔没像之前那么温吞,一天拍三四场戏,直拍得顾云开跟温静安直接挂点滴,折磨的毫无人样,仿佛一个真的身患绝症,一个当真遭逢大变。
一叠的通知单被助理捧着,纯粹是顾云开的独角戏,小屋不太大,这场戏被摆在了厨房里演,老式座机放在橱柜上的水果盘边,张子滔很是光棍,什么也没提,就说了句:“戏都讲完了,这场戏不要你讲台词,就没什么好背的,你好好演,我给你两次机会。”
这场戏的确没有台词,主要看演员功底。
这场戏是接完卞扬妈妈的电话之后,易默文的挣扎心理,然后要烧掉体检单,就这么简单。
讲得简单往往演起来很难,而且没有台词,观众就会更关注于表演,更加不能出错。
烧体检单倒是没有限制,想怎么烧就怎么烧,剧组还准备了打火机放在边上,简单来讲就是自由发挥。
易默文是不哭的,温静安还有场崩溃的哭戏,但易默文是不哭的。
顾云开靠在了冰箱上,顺手把电话扣上了,脸上的肌肉像是都在抽搐,脸皮绷得很紧,可并没有哭,他咬着牙,沉默的抵着冰箱,隐忍又沉重的直视着前方,全身似乎都是静止的,悲痛的令人动容。
张子滔坐在机器后面,双手合成了塔状,轻轻摩挲着嘴唇。
易默文的脸色发白,如同从未意识到的病症突然发作,一阵剧痛忽然席卷了他的身体,像钢丝勒入心脏之中,割出不堪忍受的疼痛。他有些神思恍惚的看着墙壁,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好似无法动弹一般,大半个身体都靠着冰箱来支持,生命力在这一刻尽数离开了他的身体,只留下一具空空如也的躯壳。
他脸上掠过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扭曲,然后轻轻发出一点呜咽声,立即用双手掩住了脸,他慢慢的顺着冰箱滑了下去,脸还埋在手里,肩膀微微抖动起来,但再没有发出声音。过了好久,易默文才从指尖缓缓露出一双眼睛来,明亮的眼瞳已如枯木,他的手慢慢落了下去,面容恢复了平静。
然后易默文扶着冰箱站了起来,抓起那张单子拧开了燃气灶的开关,青蓝的火焰瞬间冒了起来,他哆哆嗦嗦的从口袋里摸出烟咬在嘴里,体检单瞬间烧了起来,被他夹在手指之间凑到了烟口旁,燃得又快又猛。
火舌舔到指尖的时候,易默文才如梦初醒般的松开了手,漆黑的灰烬洋洋洒洒的落下去,一小团火焰悄悄蜷缩起来,渐渐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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