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易清只听自己手腕轻微响了一声,继而剧痛,正要抽身急退,却见楚云歌生生松开手,用尽了所有力气般,转身走了三步。
只是脚步略有不稳。
杀气瞬间蒸腾,瞬间消弥。被无形杀意震下的梅花,下雨似的,落了一地。
“苏大人,”他仰起头,眯了眯眼,不动声色咽下喉中鲜血,沉声道:“何故激我?”又想了想,方才释然,“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世上不会有那么一种人,满门变故,还谈笑自如。对么?”
苏易清不安地动了动,轻轻握住疼痛未消的手腕,垂着眼睛,看地上的雪。
积雪在杀气泛上的一刻,被震出了圆形轨迹,往外蔓延开。
楚云歌却慢慢笑了起来,“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我如何还笑得出来。”他抬眼往南看去,即便目无所及,也能料想得到,山下是如何焦黑一片,鬼声凄然。
他那晚,看山下的火,烧了很久。
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有些东西,可以一瞬间就离人那么远。
心忽然变得极轻,极薄,再连痛也察觉不出了。
楚云歌深深吐了口气,抬手摘下竹笠,长发流瀑似的,顺着肩铺下来,腻了层云一般。
苏易清心里空了空,抬眼的瞬间,连手腕剧痛都察觉不到了。
那满头长发,竟……半数霜白。
于是他声音都涩在喉咙中,黯然无声。
默然半晌,才从肺里闷出了声音,“在下,苏易清。”
楚云歌捡起伞,摇了摇头,“自然,苏大人是要捉我归案,从此荣登富贵么。”
苏易清心里一凉,一顿,下定什么决心似的,缓缓道:“不,我忘了。”
楚云歌心头火起,正要劈口道,百余人命,便是你想忘就忘的么,又听苏易清在背后道,我醒来后,全然忘了。是以想来问问你,究竟发生了什么。
楚云歌手里的伞成功掉回了雪里,有寒鸦扑着翅膀,乱叫一气,在远山中倏然疾飞。
第5章 第 5 章
楚云歌第一次见到苏易清,其实是在三年前。
彼时他刚行冠礼,随大兄替父亲前往京城赴宴。
那年,老皇帝在病榻上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最不受宠的宁王登极建元,曰景和。纸钱烧得京城中几乎数月不见阳光,终于在天气转暖的日子里,渭水破冰,莺扬草长。
按说这时候的京城里,实在不该有这么铺张又热闹的宴会,可宴会的主人偏偏是年仅十五的新皇。于是白孝里的琵琶弹碎飞红,宫墙下的琴弦挑出了刀声。
一向以严苛骨鲠著称的谏官李肃却罕见地失了声,同他一起告病数日的还有三省中几位先帝心腹。无他,沈姓太傅刚补了神威将军,前任中书就被下令抄了家。朝堂虽小,流放可至千里,老臣们还没明白那畏缩胆小的宁王如何一跃登天,就被颈上时时悬着的三尺寒刀吓破了胆。
只见得春光正浓烈,宫内却未解轻寒。
宴会陈设在渭水之畔的天家花园金明池内,赴宴的客人不算多,身份各有各的微妙。
中原王氏江南楚,汶水萧家北地秦。
二十年前汶水萧氏自蒙山起兵而上,攻北麓,克定山,终于将自己的姓氏安在了整个天下最高的地方。如今萧姓的皇帝才刚刚换到第四代,就已显露出宗室子嗣过薄的苗头来。
否则,又如何轮得到那位宫女所生连封地都未曾有过的宁王?
在座的人,这么想的并不少,可渭水边正是桃花烂漫杨柳稠绿的时候,风熏花好,于是各自的心思都化作转头的言笑晏晏,在宫女穿梭间,敬一杯澄澈春酒。
河间,用龙凤屏隔出了数间回廊,尽蜿蜒到青青草场中。众人围坐之地,内官早铺设好锦绣布幄。彩棚上用明瓦一层层铺上去,即便阳光颇烈,隔了瓦照下来,都变成微微泛旧的温和颜色。
水畔安置了数个朱漆明桌,各家子弟围桌跪坐,时有舞女飞转而入,扬云板绕胡旋,博得满堂喝彩。
——少小胡姬覆汉妆,满身锦绣压明珰。笑酌葡萄酒满杯,紫檀廊下春风来
秦家数位年轻弟子,眉开眼笑拍手称好,场上一时喧闹异常,秦顾领这些弟子前来赴宴,一时也并不着意去管束他们。盖秦家自蒙山以北发家,向来家风酷烈刚傲,处事逍遥难驯,他秦家子弟,在王孙中也以出手阔绰,为人仗义,意气行事而闻名。此时美酒在手,美姬在侧,只恨少烈马数匹,快刀一柄。
酒液在杯中晃了晃,秦顾忍不住侧首道:“若有宝马,此时天和日丽,倒是适合驱驰。”
边上一名王家少年,正端坐着捡了枚果子,听了这说,笑道:“秦世兄向来潇洒,可惜今日你我乘轿而来,又不知圣上何时驾临,诸位不若清清静静等上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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