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心念恒一,灵台清明,从来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可现在,他忽然不明白了。
楚云歌悠悠然回首,笑得一如既往神采飞扬。可黑瞳里,有雾起灭,无数的冤魂鬼影在挣扎。
“阿清,我总算是又见到你。”
苏易清怔怔地,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他想问,燕久是不是死了,可一想,楚云歌必定是早杀了他报仇的;
他又想问,楚云歌,你何必封住我的记忆,就为了骗我与你一道杀出生天。
可再一想——又没有必要再问了。
眼前的公子白衣,满身灵秀,可在苏易清眼中,无异于一个黑沉沉不见底的洞。
走进去,是另一番生天,还是粉骨碎身万劫不复?
“你究竟,从头到尾,哪一步是算计?”
楚云歌侧头,似在沉思,转而微微一笑,道:“阿清,我自然,步步为营,处处算计,从无真心,尽是假意。”
“何必,你从未骗过我,是我轻信眼前,轻信于你。可你何必,如今骗我一回?”声音浅淡清冷的,带着低低的无奈。
苍灰色的天,苍灰色的水。楚云歌回首,负手。
无数的积郁在天上挤压。
他的眼角,笑意在闪烁着跳跃。
“阿清,你愿不愿意,同我一道去西边?”
苏易清静静看着他,眼神一霎清明。
他没有再退。
“楚云歌,你承担不起这份后果。与西胡勾结,叛上作乱,日后率异族铁骑跨江而来,楚家百年清誉你可以不要,可无数黎民尽死你手,终非我所想见。”
楚云歌定定地看着眼前湖水,斜挑了眉眼,忽地展颜,“阿清,你果然还是……不敢赌。倘若大哥未死,待取萧氏项上人头后,我自能整军威,结秦王,驱西胡,肃顿天下,还你一个海清河晏。”
说到最后一字时,屈起的食指猛地弹起,在洞箫上,像振翅的蝶。
他拂袖回首,眼底洒然激烈如白日虹光,沉声道:“阿清,即便如此,你仍要与我为敌?”
苏易清眼光一闪,笑容薄得近乎脆弱,“对你而言,那是手中天下,可对我而言,百姓流离,赤地千里,才是你会带来的东西。”
他想到什么似的,身子微微一震,微叹道:“二十年前,天下刚平定,我生在平州附近的草里。那儿离长安太远了,流民抱着树皮,和野狗争食。那些吃多了土的人,死时肚皮胀得近乎透明,仍不停啃吃自己的指头。我原以为,我就这么死在平州了,直到八岁那年遇见了师父。”
苏易清看着楚云歌,有点感慨,“我看见的长安,实在是辉煌。过了二十年,它也从昔日的战乱中重新醒过来了。可我常常看着那片城池,始终无法忘记这片富贵下的千里饥民。秦顾说得没错,任何繁华都是需要代价的。而一整个帝国的繁华,是要用数不尽百姓的性命和白骨撑起来的。可这些——你们这些豪门弟子的眼睛里,何曾看得见过?”
楚云歌手指疾动,长剑破箫而出,带来青天碧地白日冷焰的粲然清光。
“代价,世间任何东西,从来都是血海尸山铺就的。冀州牧、徐州牧,天下百姓,我自看他如刍狗野草。何为民?何为牧?如牛羊猪狗于世间生存繁衍,用血肉躯体撑起一方天地繁华,这本就是帝王与百姓的云泥区别。你道这世间百姓流离,可万载基业,哪一次不是要死人的?况且,生民枯荣,黄河奔流,他们终有再度生息的一天。”
血脉和生存的力量,从来比任何武器更强,也最卑贱。
只要有一口水,一捧土,就如春草挣扎着,拔节生长。
苏易清苦笑一声,手指轻轻扶上了刀。
“楚云歌,你和我看见的,永远不是同一样东西。你看见是民,而我看到的,是人。”
楚云歌微微眯起眼睛,不知在想什么,手中的剑却猛地收回了袖中。
“我当初,不该救你。”
“你救我一命,封我三穴,我一路送你前往封州,算来也还清了。”
“所以……”楚云歌有些惊异地挑了挑眉,疏离地笑了起来,“苏大人,今日是要取我项上人头么?”
苏易清顿了顿,转身回头,走了几步又停下,“你当初,究竟是想封我记忆,骗我上路,还是……”
背后的声音萧索又漠然,“苏大人,切莫多想。在下本就不择手段冷血无情,又何必多情一问?”
苏易清想了想,点了点头,大步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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