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吃的时候,也非常吃惊,”黄煜斐接过李枳小心给他舀的满满一勺,像是面对什么宝物,“我感觉我在吃云。”他学着李枳,吮那勺子,就像初次品尝一样,谨慎地把这算不上太名贵的海鲜咽了下去。
白衬衫领口滚动的喉结,小男孩似的纯真神情,陈以诚全看在眼里。这人从前分明吃什么都是一副“这是蜡吗”的欠扁模样,事到如今,却跟一个野猫一样的贫穷男孩认真讨论并不当季的普通海胆。陌生感势不可挡地涌来,陈以诚就蓦地心酸了。
他明白自己,终日玩乐,挥霍,胡闹,却也总是喜欢抱有些无谓的期待,对注定会伤害他的人。他该长记性,好比曾以为的水到渠成,不过是某人所谓单方面失恋之后的一时兴起,事后的疏远,两年三年,直到现在,也像是他在自找没趣。又好比曾以为的非我不可,不过是某个家伙处事太拽,人缘太差,却也活在人堆里,需要一个脑子好使并脾气温和的人一起做课题的必然结果。
这些道理他早就清楚,只不过如今活生生地横亘在那儿,你看见本以为是沙漠的家伙,现如今为别人变成绿洲了,满身冒着的都是温柔的芽儿,这一瞧,就尤为扎眼罢了。
陈以诚忽然觉得乏味,包括车上那个唯一回报是剧烈后脑勺痛的亲吻。三年多前,那糟糕至极的一夜,不是同样绝情吗?他醒来后,浑身像碎裂一样没劲儿,嗓子已经说不出话,迷糊着要求接一个吻,得到的只是黄煜斐看神经病一样的鄙视眼神。那人头发乱糟糟的,像是也刚刚醒来,却已经穿得整整齐齐,放下烟,眼皮一撩,清醒得仿佛从来没醉过:“你这样我以后没办法同你共事了。”
然后,还不到早上五点,陈以诚还裸着呢,黄煜斐就打电话叫余翔到屋里来,让他开车送人回宿舍,然后兀自晨跑去了。摆明的厌烦,算什么?公私分明,人模狗样,冷心冷肠?等睡醒才赶人走,并且提供送车服务,陈以诚不可思议地坐在寒冷的床上,倒是要感谢他的善解人意了。
还真是这样,有的人的屁股,连一个早安吻也换不来,而有的人,只一个眼神,就能得到那种热烈的迫不及待的回应。更乏力的是,自己想要与之相比的家伙,确实也有难及的明显优势,单身那张脸就很加分了,足以让人一迷就是好几年,加上骨子里就是绵的,却又很自然似的,被说成单纯善良……
我算是懂了,我烦透了,陈以诚默念,我在姓黄的眼里就是个不知趣的碧池吧,和人家没法比,可我又有什么好比的呢?才不会傻到去真心喜欢黄煜斐那个连自己不吃海鲜都记不住的混球。不对,那人是根本没注意过吧?这么想着,陈以诚自觉无趣,便站起身来。
“我走啦,女朋友七点半查岗,你们慢慢吃,”他说,“有空再会。”
转身时特意听了一耳朵,为这次失败的重逢与约炮。黄煜斐什么表示也没有,倒是李枳,胜利似的朝他挥手:“拜拜。”
对于李枳能够这么自如地和突然冒出来的“老同学”相处,黄煜斐觉得挺欣慰。他本以为陈以诚会把以前那些烂事全抖落出来,可这猜测最终也没有变成现实。和李枳分吃完四个海胆之后,他结完账,拉着男友往商场外走。
感恩节早早地开始预热了,而双十一的风潮也没退尽,商场到处打折,熙熙攘攘。他拽了拽李枳的毛衣袖子:“今天不想跑步。”
“成,不跑了,”李枳笑了笑,披上外套,“我也想回家了。”
“陈以诚那家伙一直疯疯癫癫的,”走到路边停车位,黄煜斐搂了搂他,按动车钥匙,“以前合作的时候还好,现在变化蛮大的。”
“你俩是不是交往过?”李枳偏头,目光极清明,“哥你放心说,我不介意的。”
“没有交往过。”黄煜斐帮李枳把车门打开,见人好好地坐进去,就绕过前盖自己钻进驾驶座,“我当时的底线是,不和同系院的学生太密切。”
“那就是睡过?”李枳又问,“睡过也没事,反正也不多他一个。”
黄煜斐侧目看着李枳,神情像个做错事的高中生:“有过一次,是个失误,年轻的时候不该喝太多酒。”
李枳笑了,给自己系好安全带:“是这个道理,现在别再喝多了就成。”
“小橘是怎么看出来的?”黄煜斐有些无措,没话找话,“我和他看起来很亲密?”
“怎么说呢,因为那哥们gay里gay气的,对我态度也挺古怪,”李枳转过脸,看着窗外笔直的长街,“而且我有直觉,他看你的眼神,色眯眯的。”
黄煜斐笑道:“所以我把小橘叫来保护我呀。”
“我确实该来,他看起来挺喜欢你的,六年,管它是友情还是别的,哪儿那么容易忘,更何况我觉得,他暗恋你,至少曾经。”
“不说他了。”
“嗯,那就不说。”李枳淡淡道,“不是我小心眼啊。”
“先前我一直活在无所谓的状态里,所以是不是友情,对我来说也无关紧要,也做过让自己后悔的事,”黄煜斐看着李枳,前面车辆的尾灯映在他脸上,是红的,“如果这种人让小橘不舒服了,我以后不会和他再来往。”
“都说了我不是小心眼,”李枳摸了摸他搭在方向盘上的右手,“我真不是。”
可事实上,他固然是小心眼的。虽说“只干过一炮”的关系让他稍稍放宽了心,至少没有志同道合的学霸老情人突然找上门那么恐怖。可他又觉得非常不甘心,甚至嫉妒:那家伙有六年,我却一年不到,凭什么这样?再怎么相爱,那狗屁毛病炸药似的埋着,随时要人命,自己说不定也没法多在他身边待上几年了。
一想到恐怕时日无多,那样的话,他自己再如何,也没法达到六年的陪伴,李枳默默看着无辜又一无所知的身边人,心里就愈发难受起来,好像明天就会撒手人间。
但他还是觉得应该等结果出来再说。
不出五分钟,他们就到了小区门口。黄煜斐正掏着门禁卡刷闸机,按下车窗,发出平稳的嗡嗡声,紧接着是验证通过的一声短短的“滴”。李枳忽然道:“哥,你还是把他的联系方式都删了吧,我果然还是——”
“没问题,”黄煜斐松松地笑了,哄小孩子似的,把手机掏出来,“我开车,小橘帮我删。就只有电话,加入黑名单就好,脸书和ins都停用了,微信只过小橘一个人。”
“嗯,其实我就是不平衡,要是我能早点认识你,见着你那会儿又酷又有点幼稚的样子,见着你穿着白大褂玩过氧化氢,打完架傻乎乎地狂写作业,那该有多好呀。”
“我也经常在想,如果在小橘还穿校服的时候,我能回国,能认识你,那会是怎样。”
“哈哈,那会儿我和现在一样高,”李枳笑了,“你会亲眼看见我高中三年一厘米没长,在班里从最后一排变成第三排的蠢样儿。”
“那我一定要和你早恋一下,”黄煜斐也笑了,“不过,正是因为有遗憾,所以现在才更加要珍惜,至少以后很长一辈子我们是有对方的。”
他说着,习惯性按开屏幕,扫了一眼横在锁屏上的新消息。这一扫,他就不急着把手机往李枳那儿递了,也不急着停车,划开屏幕点了两下,脸上有什么东西转瞬即逝。
“哥你怎么了?”李枳手搭在小腹上,抓着安全带,微微拧着眉毛。
“没事,来删吧,老婆还可以顺便检查一下我的通讯录。”黄煜斐动了动眼睫,把手机塞进李枳手里,转着方向盘找停车位去了。怪癖之一,他无论去哪儿,从来都不肯把车停在地下场地,哪怕风吹日晒时需洗车他也固执地坚持,因此,经常要转上几圈才能在这拥挤小区的拥挤车位里找到空处。
李枳知道这得费上一阵子,垂眸仔细看了看这部手机以往和陈以诚的短信记录,实在是平淡无奇,除了今天的联系,其余无非是群发性质的节日祝福,黄煜斐还从没回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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