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枳垂下眼,看着小猫肚皮上长长一道烂掉的伤口:“为什么?就养一个冬天,天暖和了就让它回归自然尽情生崽儿。”
黄煜斐则道:“小橘,我们上去吧。”
说这话时他语气斩钉截铁,声音却有些无力。他的脸是惨白的,眼睛幽幽地敛着光,额头上也冒出了些虚汗,工作时一丝不苟梳上去的刘海,此时也散下去几缕。呼吸不见平缓,哪怕解松了领带,仍然像是被勒得难受。
他不动地方,死死扶着门框,手背显出青筋。可那神情,却又像是拼命想往这屋里进,进到李枳身边的样子。
李枳方才脑子一直很乱,一看见黄煜斐,他就开始说乱话,干乱事,可他这时终于看出些异样,“哥你怎么了?”他把猫随地放下,也不顾拍掉身上的灰,抱住黄煜斐道,“不养了,好了,不养它了。”
黑猫被吓得半死,哆哆嗦嗦地,一下子窜跑了,躲进暗处,黄煜斐则尽全力抱住李枳,箍得人身上心尖儿都是一紧。他哑声道:“回家吧,不要再来这里了。”
电梯里,黄煜斐捉着李枳的手腕,平静地解释了刚才的情况。
“妈妈就是在地下车库死的,那种有铁皮卷门的单间,里面非常暗,挡在一个斜坡下面,地势比别处低很多,算是地下吧。”
李枳呆呆地盯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小心翼翼道:“对不起,我以后不去了……”
“我觉得自己确实非常神经质,心理阴影什么的,太幼稚太脆弱了,到这个年龄还是毫无进步,”黄煜斐单手拧着钥匙,另一只手,仍然抓着李枳,“但是,对地下的空间,我就是很难适应起来,会极其容易焦虑。车库,地下室,地下商场……都不行。住房和办公室也都选顶楼。现在能够坐地铁,是小橘教会我的。你一直陪着我坐。”
PTSD……就是PTSD。李枳忽地想起那个八月的雨夜,黄煜斐出了祠堂,冒着台风,风尘仆仆跨过几千公里,他过来找他。那夜里有大雨雷暴,也有地铁,可黄煜斐撑着把黑伞,独自经历一遍,只为找到自己。又想起那夜的眼泪,以及闪电下冒出泪水的漆黑双目,心中钝钝地疼,刚被黄煜斐拉着领进屋子,他忽然就哭了。
太多情绪在他心口上冲涌,马上就要爆掉。他非常累,险些坦白一切,承认一切,几乎就要跪下,只得靠在鞋柜上,罚站一样背着手,深低着头,不敢再看身前的人,哪怕一眼。
“怎么了?”黄煜斐也有点慌了,上来搂他,帮他刮掉眼泪,“这么想养那只小猫吗?”
“没有,”李枳抽噎着,“我去做饭。都炖糊了吧。”
黄煜斐定了定神,拉住他,在沙发上坐好,再揽进怀里柔声道:“别哭啦,我要坦白,我确实不喜欢养小动物,也没有什么爱心。”
“嗯,不养了,随它去了。”
“小橘知道为什么我不愿意养吗?”黄煜斐亲了亲他红透的眼角,认真地说,“因为无论养什么,它都会比我早死。看见它死,自己什么都不能做,对我来说是最难过的事情。”
李枳心里像被电击了一下,酸麻地震颤。他张着嘴,半天没出声,最后才道:“那如果,我也比你早死呢?哥,你会不会把我也当野猫丢掉?”
黄煜斐蹙眉:“你在说什么?”
李枳破涕为笑了:“我开玩笑的,我知道你不会把我丢——”
黄煜斐专注地看着他,也打断他:“不是,我的意思是,小橘不能比我早死。这是不能发生的事。有意外,就去避免,有病,就去治。”
“治病也有风险啊,也有没法避免的意外,”李枳慢慢地说,“就像那只猫,我看它就没什么救了。”
“如果这样……我就先一步把自己杀掉,在下面等着你。”
李枳傻傻地,又悲哀,又有点怕,忙着去捂他嘴巴:“你自己倒是开始瞎说八道了。我又不是那只猫……”
黄煜斐却把他发凉的手指拨下,一根一根,握在掌心里:“怎么是瞎说八道呢?我绝对不会再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人死去了,这是我很早就做好的打算,也是我必须坚持的事情。”
说这话时他还是那样温和地笑着,李枳却恍然之间觉得,此时的黄煜斐如此的陌生,也如此的,让他无地自容。
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曾想过的坦白,那些曾以为非常简单,也许一说就能出口的话,等真要说的时候,真的是,太他妈的难了。
那天睡前,黄煜斐只是戴着眼镜在电脑前工作,没有干那档子事儿的意思,话也不多,只是要李枳早点休息。李枳始终有点悻悻的,没再说什么,在他手边放了两小瓣血橙,一马克杯自己煮的烧锅奶茶,然后就回到了自己屋里。
他躺在那张柔软的大床中央,隐约闻到股汗味儿,还有果香。床单没来得及换,昨天就是在这张床上做的,用的杰士邦零感,还有黄煜斐最喜欢的柑橘味润滑剂。那人事后抱着他躺了十来分钟,也不肯抽烟,然后就很配合地走了,正如他已经很久不耍赖要和他在一张床上躺到天亮,也从来不曾多问,就那么尊重李枳的固执。
李枳叹了口气,不再回忆琐事,因为越回忆就越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混蛋之处,也看到自己的完蛋之处。他毫无睡意,木头一样靠在床头,看了会儿《阿甘妙世界》的更新,下意识地跟着笑点一块笑,却觉得索然无味。
正当此时,他接到一个电话。
来电人:妈妈。
李枳捏着手机,半天没划开接听滑块。他在现如今的情况下,是不愿意再跟太多亲近人扯上关系的,假如苏玉玲也算他的亲近人的话。
两个月前,这段诡异的母子关系才稍微有了些许的改变,虽然也算不上好的改变。苏玉玲先前在紫竹院的花鸟市场有个卖观赏鱼的小店,那市场年代久远,安全隐患颇多,去年就要开始拆迁了,而对于母亲一直抗拆,誓做钉子户的这一点,李枳素来比较鄙视。
九月某日半夜,一场大火直接把整个市场烧没了,据说消防车临近天亮才过去,当时都已经烧得差不多,铃响了半天,最终也没什么止损效果。
李枳本来不知道这事儿,周末一大早的,正给尚未起床的黄煜斐煮着鸡汤米粉,老大不情愿地一接电话,就听到母亲急得都快哭了,也不说明白怎么回事,只要他快过去。李枳吓了一跳,顾不上什么冷战,乖乖赶了过去。
结果,母子二人在地铁站碰面,匆匆赶到现场,一打眼就发现全部的鱼缸都烧毁了,多数碎了一地,包括里面的鱼,面目全非,和其他铺面一样,焦黑破烂一片。周身腾起的热雾,熏得人头脑发昏。
苏玉玲立刻蹲在地上,崩溃哭号,沾了一裙角的泥。李枳则站在烧坏的玻璃和盆栽之间默默地想:这店里全是水,到底是怎么烧到这种地步的?
况且前一天晚上下了大雨,地上有着大大小小的水坑,配着大火烧过的痕迹和黑烟,十分魔幻,令人生疑,却又无可奈何。当时水坑里有一条小红鱼活了下来,正颓然地扑腾,像团枯萎的火焰。痛哭不止的苏玉玲就把它捞在手心里,眼泪吧嚓地盯着瞧,模样凄惨极了。
李枳冷眼旁观,垂头掏出手机给母亲转了自己攒的一万五千块钱,是为了不让她待会儿寻死觅活,嘴上嘲讽道:“你老公呢?这会儿要我这个该死的货色来陪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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