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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煜斐也没推,接住那信封,却没接解约书,任它掉在地面上,被风吹起一角。

他轻声道:“好,我知道了。”

余翔还愣在那里。

黄煜斐平平地看了他最后一眼,把信封随意扔进绿化带旁的垃圾桶,插兜往楼里走了。

并不能说完全没感觉,毕竟从记事起,这位寡言少语的保镖就在身边了。打架是他教的,喝得烂醉蹲着呕吐是他给递的手帕,但去各地比赛领奖杯,去搬一些难找的试剂回实验室,也都有余翔在边上陪着。黄宝仪回香港后,他落在异国他乡里,余翔也是最熟悉的家伙。

虽然算不上亲人,但人类都是习惯性动物,就算黄煜斐再怎么“薄情寡义”,他确实曾以为余翔是身边为数不多的明白人之一,比他年长,是值得信任和学习长处的朋友。然而,现如今到了这种地步,他也懒得去想对错。真要计较的话,余翔的工作并不是别人不能顶替,就算不能,放这样一个死脑筋的,对李枳总是阴阳怪气的家伙在身边,也是个麻烦,毕竟有些感情就是时间越长越怪异,黄煜斐并不能控制余翔的想法,还是早点远离比较明智。

风吹得极冷,电梯也是一具冰冷的钢铁,回到家一切才暖了起来。扑面而来的有排骨香、水蒸气,以及机器嗡鸣——李枳蹲在墙根,好像很发愁的样子,正热火朝天地研究着新买的空气净化器,见黄煜斐进屋,他就站直身子:“票他没要?”

“我扔掉了。”

“也可以。”李枳心想真浪费,刚才趴窗边看的时候,底下人就是俩小点,但他看见黄煜斐往垃圾桶里扔了什么,就猜到大致情况。当时就觉得浪费了,可他到现在也没说,因为不想给黄煜斐再增加压力。

黄煜斐则蹲下,和他一块把空气净化器调整好,眼见它颇有干劲儿地工作起来,好像这屋里的空气下一秒就要赶上大森林的水平。

“我想说了。”黄煜斐忽然道,“就是,那件事。”

“成,先好好坐下,咱俩总不能坐地上学古人促膝长谈吧,”李枳已经在心里把此情此景预想过无数遍,拉着黄煜斐找沙发,神色很淡定,至少他努力表现成这种可靠的样子,“哥你慢慢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很快就能讲完,也不是什么复杂故事,小橘放松一点我才能一起放松呀。”黄煜斐说着就往下躺,枕在李枳腿上,正对着李枳的眉眼里,确有温柔。他想坦诚倾诉,他一直缺这么一个可以放心柔软下来的对象,“从最刺激的开始讲吧。”

“好。”

“我被赶出国的原因是,我在中秋的家宴上把牛排刀扎进一个女人的肚子,所以他们认为我非常可怕,才九岁就想杀人,是忤逆的不孝子、恶毒又暴力的疯子。我没有资格在黄家继续待下去,于是连累阿姐一起被弄走了,算到去年的话,是十四年。”

这话他说得不轻不重,可正是这种淡然模样加重了李枳心中的震动。他猛地心酸了,不敢想象黄煜斐经历了什么才会那样,轻抚过那人正在微微发抖的手背,拢在手心里,小心道:“那个女的是?”

“大太太呀,许昀之,我父亲的发妻,我母亲的胞姐,大她二十岁。”

————

黄生要告诉媳妇自己的惨痛历史了。需要把伤口清理干净,才能够愈合呀。

感谢大家的留言~请继续为他们俩加油=w=

第76章

自揭伤疤这事儿,李枳也在黄煜斐面前做过不少次。他知道人这种时候需要的往往不是什么附和抑或开解,而是某种看得见摸得着的支点——怀抱、注视,甚至一根手指。于是李枳就把黄煜斐的手握紧,他感受到力量的回应,不说话,默默把目光投向枕在自己膝头的人。

黄煜斐还那样平静,眼里盛着一抔无波澜的水。他和缓地、不断地说下去,仿佛在复述别人的往事,在侃谈昨晚八点档的剧情。

“父亲当时已经有四个女人,其中两个是一对亲姐妹,同父异母。为了避嫌,也为了所谓公平,每次家庭聚会都不在任何一个太太的住所进行,也不在本家老宅,而在一座单独的三层小楼。深红砖墙,窗棱是白色,看起来很凶的建筑,在小潭山的另一侧下,是个低洼处。母亲出事之后那里就荒废了。也对,是怕鬼魂找他们讨债吧。

“那段时间,每天都是暴雨。出事当天也一样,还刮台风,我后来查过是2002年的第七号台风,叫做‘Halong’。正好7月7日,确实是小暑节气。天色很暗,马路堵了好多天,真的都像小河一样。我们开车赶到的时候车库周围水已经漫得很高。我应该和小橘讲过,是那种有铁皮卷帘门的单间车库,挡在一个斜坡下。那座楼的选址本身就低,这个车库的地势比别处更要低上很多。周围做了防洪工事,把水挡在外面,看起来仍然非常脆弱。

“但其他好一点的车位都被大房二房四房占掉了,也不可能把车子在外面路上乱停——大太太会说我们丢家里的脸。我们要下车就只能从高处绕过去,把车停在那里,然后把卷帘门关上,再自己想办法,冒雨从正门绕进宅子里面。大太太管着所有佣人,父亲的保镖也是她掌管。她是绝不会额外派人来帮我们的。

“开的是一辆加长越野,路上没熄火,很神奇。车里有母亲、阿姐、我,都穿得隆重。还有司机和余翔,他们先出去了,为了不绕远,只能沿墙根的一小条凸起的装饰带走,就这样水还是漫到胸口。然后阿姐坐在司机肩膀上,我坐在余翔肩膀上,慢慢向水少的地方挪——因为不能弄湿自己,不能在亲朋前丢三房的脸,母亲一直这样教育,我们也懂。

“比预计早到了十分钟,时间不紧,计划是等我和阿姐站到高处的缓冲坡上,司机和余翔再回来接我母亲,我们一起进屋找父亲,给大哥喝饯行酒。但当时雨实在是太大了,平衡也很难把握,我举着伞,余翔没有看清前面,我的眉骨撞到拐角的墙棱上,”黄煜斐指了一下断眉,又埋头,蹭了蹭李枳的毛衣,“不知道怎么撞那么狠,眼睛立刻被血糊住了,差一点掉进洪水。他们都非常着急,尤其是阿姐,到了高处就一直在看我的伤,余翔和司机都围着我转。但谁也看不清楚什么。其实不疼,脚下也没水了,很安全,我一直往母亲的方向看。隔了大概五十米的距离,没有太多光,很模糊,我只是看得见她。

“她也着急了,她大概不知道我这边发生了什么,十分钟马上用完,我们也许会迟到——她最受不了这种倒计时的感觉。甚至不管衣服头发会湿掉三房会丢脸,直接从防洪工事里面爬出来,提着长裙摆,她一定是想沿着刚才的装饰带朝我们这边走。”黄煜斐抿住嘴,惯有的微笑早已凝固,“感觉全澳门的积水都流到这边了。我看见水漫到她胸口,我一直在叫她先回去,我说我没事的,阿姐和我一起大叫,可是再大声她也没有从雨声中听见我们。她肯定担心我脑袋受了重伤要变傻子吧。

“妈妈那天还穿了好高的高跟鞋。她给阿姐挑的都是舒适的,给自己就不一样。她总说,年轻的时候走红毯,更高的也穿过啊。她一辈子都在努力保持优雅,虽然很累,很难,也教育我和阿姐要做优雅的人,不给别人添麻烦的人。”

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李枳被他攥着的那只手,指尖已经勒得发白。太紧了,李枳也感觉到疼,可这疼痛多半不是来自于手。

李枳用心看着他:“哥,咱们缓缓吧。”

“没事的,马上就说到重点,”黄煜斐飞快地回看李枳一眼,然后便合上眼皮,在他腿上躺得安宁,“其实一直走过来就算累,危险也不大。可当时莫名其妙地我突然感到害怕。我看到母亲走了两步,忽然僵在那里,她好像哭了,好像在对我们说着什么,可是完全听不见。

“然后她就转身,对着装饰带侧面,更深的洪水。

“不是正常的状态,她大概……那一瞬间心理出现了转变。就一晃眼。

“……母亲穿着白裙子,走进洪水里,先是走,后来就被淹没,几秒的事,我很快就看不见她了。那个地方的落差,确实能形成一个小型湖泊呢。

“后来清理现场的时候,母亲的尸体他们告诉我说没找到,也没有人解释,我妈妈为什么会突然走进洪水,杀掉自己,”黄煜斐猛地睁眼,其中有亮光,“但后来我想通了,这并不是什么偶然,只是一种爆发。她有严重的抑郁症,是被折磨出来的,从我记事起,就有。她当时很担心我,也很担心迟到,被全家人另眼相看甚至被父亲质问,她一定怕极了。她在高压环境下就是容易失控。她平时会自残,也经常说想去死,悄悄地,对阿姐讲,我偷听到了。阿姐会安慰她,可是妈妈不想让我知道,所以我不能去安慰。

“抑郁症并不是那么容易发生的疾病,但对于她来说,就不一样了。大年夜,所以人聚在一起,电视里的晚会突然切换成她当演员时,被导演猥亵的八卦,甚至录像,我们家门口无端被人放上纸钱、纸人,半夜有恶狗对着我们家的窗户叫,祭祖的时候大房的孙辈都比我们排位靠前……这些都是经常发生的,都是诱因。所以这些坏事是谁做的呢?当时我不知道,可我一直都想知道。这是谋杀,蓄谋已久的。就是有人要逼我妈妈疯掉,然后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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