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活动着关节,颇有功成身退之意,好像懒得解释这门绝技,李枳则煞有介事地跟围上来的众人胡诌:“Chinese KunFu.”
这话用来唬老外,好像一唬一个准,于是店里其余的二十几位,黑白高矮胖瘦不同,一个个儿地把酒瓶往黄煜斐这边举,简直不像要他开瓶,像是要他往瓶子上签字。黄煜斐正发愁要怎么拒绝,因为徒手开瓶许久不练,他刚才还觉得挺疼,却听身边李枳又在忽悠:“中国功夫是要耗费元气的,”元气二字他特意用的音译,可能就为了显得更加高深莫测,“我家师傅今天累了,你们明儿再挨个排队吧!”
黄煜斐配合着作神秘状,抿了口树莓汁,实际上是为了憋笑。
第二回 他们进那酒吧,又碰上了尴尬时机。驻店乐队的鼓手骑摩托摔断了胳膊,其他乐手都悻悻地呆在那儿挖百香果,没了配乐,店里全是闲聊的,各国语言咕噜咕噜,一片混乱。黄煜斐看出身边吸椰汁的家伙不怎么安分,果不其然,李枳跟那儿瞧了一会,撂下句“我去玩玩”就直接走上台去。
也不知语言通不通,他跟那几位本地乐手声情并茂地比划一阵,又简单看了两分钟谱子,手里随意转着鼓槌,就那么坐在了当地特色的改良爵士组鼓之前。
也不说开始,只是七里哐当一阵鼓点,跟子弹似的,特别有力,就像只大手,立刻把酒吧整顿得安静些许。
紧接着,李枳一个吉他手,敲着架子鼓跟素不相识的几位合作了几首Buddy Rich,错拍当然是有,还不少,黄煜斐听得出来他的匆忙,但他那一串串节奏敲得确实太带劲,完全不带露怯,把演奏当成玩乐来发挥,他享受,台下喝酒的诸位也享受,于是也就瑕不掩瑜了。
邻桌是几个西班牙人,认得他们俩,确切地说,是全岛都认识这对“岛主夫夫”,于是用西班牙口音的英语问黄煜斐:“您的伴侣当过鼓手?”
黄煜斐用西班牙语回答他们:“他是吉他手。没有专门学过爵士鼓。”
几位愕然,却听黄煜斐又笑着解释:“Chinese KunFu.”
上午四处招摇累了,下午在沙滩椅上互相靠着晒困了,防晒霜快要跟汗一块滴完了,他们就回家。海洋性气候作祟,每天傍晚都落雨,极细微,黄煜斐总是坐在窗边吃李枳尝试做的新菜,对淅沥雨声并没有表现出抵触情绪。两人先前无聊,在二层的图书室乱翻,找出几本母亲留下的手写菜谱。许惠之显然是个极细心的慈母,哪怕只来度假,菜品都是贴合当地应季食材设计的,儿女最喜欢的几道都用便条标出,画上星星,李枳就按顺序每天做给黄煜斐尝。
黄煜斐常说这就是记忆中的味道,有时会望着菜谱的硬皮发呆,可他从不主动翻开它们。
李枳翻阅的时候也是极其小心的,甚至默背下来,为了不把这几沓脆弱纸页带进厨房,染上油污。他只是在用小火煎番薯的时候,在用擀面杖碾鳄梨的时候,感觉到自己切实为抚平黄煜斐的伤痛做出了点什么。
晚饭后,雨停后,撞在眼前的是硕大而朦胧的赤红圆日,一寸寸被海面吞下。天空辽阔而绚丽,不久便显出稠密的星光。游客区的喧嚣很远,而此间静谧,在无人打扰的沙滩上,黄煜斐从背后抱着李枳,从日落到月升,潮水漫涨,他们没有章法地晃悠。
李枳曾试图把黄煜斐背起来转圈。他还真成功了,不过立刻被镇压。那人反手就把他扛在肩上,抢劫一样弄回了屋里。
如此过去数日,平静,潮热,时间恨不得永远停在酒后的下午两点。在这精巧却匮乏的岛屿上,黄煜斐和李枳从未无事可做。总是互相看着,黑色发丝,黑色眼睛,太阳使瞳仁熠熠生辉,倒映着棕榈树的婆娑,如同不尽的初夏。他们太年轻,正如任何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敢疯狂,想疯狂,试过沉在摇滚乐中跳舞,扑在细浪里接吻,甚至彻夜畅谈直到变得忧郁,呼着热气在黎明中抵死相拥。
之前谈及《霍乱》,黄煜斐曾解释的那种“地域共情”似乎也变得好理解了,几本西语小说中饱含的那些魔力与情愫,正飘浮在一呼一吸之中。他们不愿离开,计划待满两周,再去波哥大和圣玛尔塔消磨春节前的最后一段日子。
某天黄煜斐神神秘秘地,带着李枳去了岛中央的一个公园。按他说的,这地方以前只是一小片观赏用的可可树林。
踏过开着紫花的苜蓿地,“这是我的树,”黄煜斐指着一棵枝繁叶茂的老可可树,指它树干上一块半圆形的疤痕,“也是我的地方。没有别人来过这里。”
“我想爬。”李枳摘掉粗框的椭圆墨镜,盯着宽厚的枝杈,以及合心意的高度,倒是十分直截了当。
黄煜斐愣了一下,忽然特开心地笑。他眼见着李枳摩拳擦掌,麻利地攀上树干,找了个舒服的杈口靠着坐下了,晃悠着腿,眯眼瞧他:“我是不是跟猴子似的?”
“我没想到,”黄煜斐也迅速爬上去,并排跟他坐下,“我没想到。”他憋笑重复。
李枳瞪着他,有点惊异,有点羞恼:“我也没想到!以为哥是老干部型,不稀罕爬树呢!”他又气呼呼地补充:“你这件T恤好几千吧,刮黑了都。”
“老婆给我洗嘛,”黄煜斐厚着脸皮抵赖,又去搂他,“之所以说是我的树……我以前总缠着阿姐带我在对岸小镇上买小说,然后搭渡船回来,背着阿姐和妈妈躲在这棵树上读。”
“所以这棵树长得就是能引发人的爬树欲吗,还是咱太有默契了,”李枳好一串大笑,压着黄煜斐在粗枝上仰躺下去,看着浓密的树冠以及青涩的可可果,又问道,“为什么要背着人家看呢?不会小小年纪就学会买禁书了吧。”
“没有啦,那时候我最喜欢海底两万里呢,”黄煜斐被他头发蹭得下巴痒痒,心也痒痒,“只是买回来的书里面都会夹着革命传单,阿姐不让我看这个,我就藏了几张。”
“幻想过参加大众革命党?”
“我觉得青年党更适合我一些。”黄煜斐摘了一颗刚成型的果子,塞到李枳手里,“还幻想过做毒枭,或者帮派首领。戴十串金项链,被全国追杀。”
李枳闻言说他大傻蛋,攥着那颗油润果实,像在考虑能不能吃。忽地,摒弃了愚蠢想法,李枳哼唱起来。一小段完了,再来一小段,悠扬的旋律,被他清透的嗓子一掠,像风。
“德彪西的格拉纳达之夜,一首小品,”李枳解释,“就中间到结束那一小乐段,以前弹的时候总觉得该有点什么画面的,现在找着了。”
这歌声,还有这言语,黄煜斐听得情动。他不经意又笑了,正如这些天的太多次,像个捡到织女的傻小子。
李枳不算太擅长地绷着脸问:“怎么了?”
黄煜斐还笑:“没什么。”
李枳别过脑袋,冲着拂拂的绿叶,也偷乐:“到底怎么了!”
黄煜斐把他揽住:“真的没。”
李枳呼了口气,把可可果塞进裤兜,侧身用手臂圈住黄煜斐,定定地盯着他薄薄的眼皮、微挑的眼角,自己就红了脸颊,两片嘴唇亮闪闪地湿着,实在像是索吻。但还没等黄煜斐做出什么反应,李枳就软软地从下巴到人中,舔了他一下。
“怎么了?”轮到黄煜斐明知故问。
“亲我呀!”哪知这招儿对李枳基本不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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