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仪总是替她弟弟抗议,她到青春期了,还是暴脾气,想反抗一切。她已经明白阿姐和小斐的关系,宝仪是个会保守秘密的孩子,可她还是觉得自己阿弟太可怜。
小斐这个孩子太早慧,总是很懂事地道歉,对黄先生,对大太太,对他的大哥大姐。别人稍稍夸夸他,哪怕只是佣人说他长高了,那种一听就懂的客套话,他都会笑得很开心,很礼貌地道谢。回家之后,他总是认真地学习他们要求的那些东西。从来不说谁不好。他是个顶聪明的小男孩,心思也非常重。他说不想给我丢脸。我当然希望我的儿子出人头地,但我不想看到他这样小就这样辛苦。
所以我带他来这里放松。我知道小斐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是快乐的。他坐在沙滩上,和他阿姐一起背诵《长恨歌》,还有《孔雀东南飞》。在香港,在澳门,少见两个孩子这样笑。
但我又究竟能再陪着他们几年呢?我的病,没错,我就是有病……
希望我能再陪他们十五年。我想看见宝仪结婚,看见小斐大学毕业。我没有去死的理由。
2002年2月9日
即将春节,我们还未动身回港。事实上,在这样一个偏僻却美丽的地方,我才能放松,这是黄先生给我开辟的藏身处,也是和我相配的异国他乡。
但小斐和宝仪不能和我一样烂在这里。他们要接受最好的教育,享受最好的条件。所以我也需要在澳门陪他们。所以我每年只能回来一次。
何管家已经订好今晚的机票。
最近总是心悸,我的预感总是准得可怕。每天对着佛像祈祷,又有用吗?
就算,万一,某天我不在了……希望黄先生能疼惜他的儿女,希望阿姐能善待他们……宝仪才十六岁,小斐还不到九周岁,佛祖保佑。
我信佛,可又不觉得佛祖可以帮助我。正如我现在写下这些,正如我曾经犯下罪孽还企图被原谅——这本身已经是种亵渎。
可是死亡又能赎去这种罪过吗?
记录于此处戛然而止,猩红笔迹触目惊心。文字已说明一切,其真实性似乎也无可置疑。黄煜斐和他铭记了十五年的温暖所在其实并无直系血缘关系,而他拿刀扎的、始终恨的,那个难以究因治罪的杀人凶手,一直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李枳听见身前人错落的呼吸,忽然觉得“血缘”真是令人作呕的东西。就好比你被磁铁吸着奔忙过这些年岁,忽然磁极一倒,你以为到达赤道,甚至开始尝试消除身上冷硬金属,尝试自我解脱,你想要好了,却忽然被拽回冰原。
被刀子捅伤后人首先会恍惚,而这种迷惘又岂是他人能理解的呢?
“哥,要不先坐下吧。”李枳试探着问。不能完全理解,但能感同身受。冰刀似乎已经把黄煜斐插透了,穿过他的脊背,直扎入李枳的心脏。可李枳非常清楚,自己没资格事先表露出脆弱,更不想带给黄煜斐更多波动,他压抑情绪,拉着黄煜斐坐上沙发。他这才发现黄煜斐并非一脸木然,抑或失魂落魄,反而神情极度清明。那双眼睛,亮得很,也凉,平添一股硬朗不羁。
“我一直在被当傻子耍,对吗?怪不得许昀之葬礼的时候,阿姐说我这样也算尽孝!”
“哥……”
“反正都不在了,全死了!”他又事不关己似的笑,“恩恩怨怨的,在地狱里继续闹,等老头子下去再陪她们演演你欠我我欠你的苦情戏码,也很好啊。”
李枳感到语塞,手脚也跟着冰凉。可他又觉得黄煜斐再缄默着压抑下去,恐怕真的会面临崩溃,不如就像现在这样想说什么说什么。是个人都得恨了,都得疲惫不堪了……事件的始作俑者遥遥远去,留下最终的受害者,无辜且困惑,独自受蒙骗,自责地纠结。本该轻松无虑的年华却孤单紧绷地度过,结果到头来,包在心核里的那块,名为“绝不原谅”的仇恨,突然就这样被抽出,贴上毫无道理可言的封条。
来自于家庭的疼痛总是这样避无可避,瞄准十数载的靶心,轻易就变成虚影,你自卫,你反击,都不成,都没用。
李枳太明白这种无力,也恨了起来。
然而黄煜斐却不再继续冷笑着嘲讽,他忽然哭了,是那种无声的汹涌,没任何表情,仿佛不知道自己正在流泪,又很快就止住。李枳去抓他的手,却被挣开,黄煜斐靠上软垫吸了吸鼻子,神色已然恢复正常,把芒果拿起来,放到李枳腿上:“小橘,去给我做芒果派吧。”
李枳抱着芒果不动地方:“我觉得现在你得跟我待在一起,我不放心。”
“那就一起去,”黄煜斐站起来,拉着人往厨房走,“我饿啦。”
他又竖起透明高墙,李枳看得心中悸痛,却不怪他,只因黄煜斐的墙都是被迫立起的。
半夜李枳醒来,四点出头,黄煜斐不在身边。上下跑了两圈,整栋楼都空了,可李枳也顾不上害怕,他急得跳脚。睡前两人叠放的手机现在只剩下黄煜斐的,他的指纹也可以解锁,李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老何和自己的号码之间选择了后者。
果不其然,关机了。
离家出走吗,不带上我?李枳暗骂一声,又忽然抓住点希望。黄煜斐不是那种连手机都会拿错的粗心人。他还记得黄煜斐跟自己解释过,装在他手机上的那个GPS装置有独立电源和信号源,哪怕去无人区,哪怕手机摔得稀巴烂,那玩意也能照常工作。
“为了能随时找到你。”那人当时是这样说的。
对于同步定位这件事,李枳素来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同时也觉得没什么用处——成天生活在到处都是警察的大城市里,五十年也难遇什么凶险,他只当是满足病娇男友安全感需求的一个法子。倘若往他脖子上栓根链子能让黄煜斐松口气,他也觉得挺划算。
而现如今,这个功能似乎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李枳翻出配套的APP。有个红点,在详尽的地图上一下一下地闪。
得亏有这么一个点。李枳又好气又好笑、又心酸又心疼地看着它,一边提鞋一边琢磨黄煜斐的思路。那人居然大半夜地跑到西岸的石滩上去了,还留下个小线索,合着是等他去追?
万一我没醒呢?李枳在横穿小岛的主干道上飞快地蹬着自行车,心说,幸好我醒了。
整座小岛静得像在沉睡,连素来热闹的酒吧都黑黢黢的,唯有树和风在交缠,沙沙地响。夜中露气蕴着种不该属于近赤道地区的冷,沁在李枳的皮肤上,可他还是把薄T恤汗透了。少说也得有七八公里的距离,上坡下坡,他不到二十分钟就骑到,广阔的石滩就在眼前,硕大圆月下,清寂幽暗地浮动着黑光。
除去月色,除去极度深蓝的天空,入眼线条都是粗粝尖锐的,这里没有甜蜜的金色海岸,只有岩石和海浪,是这座小岛周围最暴躁、最原始的海。而此刻海面黝黑,石滩阴晦,仿佛再多的繁星也无法把它们照亮。
李枳站在高处的海滨路上,俯瞰几秒,晃了晃脑袋,意图拜托浪声的骚扰。他岔着腿,脚尖点地,支撑住单车和自己的重量,抱臂仔细观察手机屏幕上的小点——离自己不远,确切地说,是近在咫尺。
“哥!黄煜斐!”李枳被海风吹得一身鸡皮疙瘩,大叫道,“你大爷的,你丫给我出来!”
立刻就有人应了:“等下日出,你过来看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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