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开眼,什么也没有发生,李枳在他怀中,阳光在他身上。
什么也没有失去。
也没有人说过去的那些,都是他的错。
黄煜斐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得到这样的阳光。它不像是为了一场审判来到这人世。它好像在降临的一刻就融化了所有的冰冻,隔开了恒久的真空,好像羊水一样,脉脉地拥抱着他,对他说,我爱你。
“我爱你,哥,我爱着你。”
“我得再说一遍,我是你的,我们是安全的。”
“你看,不怕了吧?没那么恐怖对不对?”
“你可是我的老大,可不能在这么一小地方认怂,又没地动又没山摇,就算有我也不管,我不管其他人叫你老几反正你是我老大。特别勇敢坚强的老大。谁都不能让你痛苦一辈子。”
带着体温的呼吸,带着稚气的语句,这么急地蹦出来,不过脑子,只过心。这样近,就在耳边,又这样真实,能用手、用全身去感知。李枳的存在让黄煜斐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好比一道闪电将他劈开,这一瞬间黄煜斐四分五裂。那把提在他脊骨上的、他自己给自己封上的枷锁,方才被母亲拉起,从皮肉上剥离,现在则已经碎得连齑粉也不剩。他如若初生般陷落于晴暖的雪地,四面八方都是李枳为他敞开的、柔软的心怀。
有个声音告诉他:你到达了一个节点。然后你要翻页了。
你有充分的理由选择同自己和解,而不是单纯的自我麻痹。
黄煜斐竟开始大哭,或许是由于心口突然松动带来的冲击,或许仅仅是因为他攒了太多委屈眼泪,现在要连同心魔一块丢出去。他一旦流泪,最初往往是面无表情的,眼前模糊了,脸颊湿了,就明白过来,立刻控制住表情甚至把眼泪憋回去。但这次不同。当他意识到眼泪的滴落,却没有掩饰的欲望,相反他继续哭,哭出声。
他觉得李枳的头发大概被自己哭湿了一点,可他停不下来,甚至不想停。这是黄煜斐最大限度的嚎啕——哪怕目睹母亲的消逝与父亲的冷酷,哪怕抱着永别中国的心情站在机场,哪怕在国外的高中被校园红人说是支那,十四岁的他和三个高年级的壮硕白人打架,鼻青脸肿手背血肉模糊,最后笔直地站在校长办公室,黄煜斐都不曾如此大哭。
他直到二十四岁才知道,默默流泪是难过,而敢于放声大哭则是幸运。
因为有人在,他愿意听,愿意紧紧抱着你,一直抱,你不会觉得丢脸,所以你敢。
黄煜斐哭爽了才停住。是那种放开了的舒爽,他身上轻了,眼前清明起来,周围已经没了隐形的凶神恶煞,到现在才发现这地方竟然如此普通。他长呼口气,埋下脑袋,拱在李枳颈侧蹭了又蹭,身高导致这动作并不容易,可他偏要蹭好久。把那人皮肤蹭得湿淋淋,全是自己的印痕,他就开心了。
“好啦,你咋跟小孩似的,”李枳懂他的感觉,似乎也松了口气,咬着他耳朵道,“我家高贵冷艳的黄大神仙还能喜极而泣嚎啕大哭,真不容易。”
黄煜斐不好意思了,他嘴硬:“我就是没试过,想不到蛮好玩的。”
“好玩,特好玩,所以我也老爱哭嘛,”李枳拿他没辙,哧哧地乐,“反正都听你的。我哥说啥那就是啥。现在不怕了?”
“不怕了,”黄煜斐站直,两手握在李枳大臂两侧,垂眼看着他在阳光下显出浓稠蜜色的瞳仁,“我刚才,觉得自己得道升仙了。小橘真的很有办法。”
“你在我这儿本身就是神仙,顺便带我去仙宫里转转呗,”李枳嘿嘿傻笑,黏着他,有种放松过后的无赖劲儿,他是和黄煜斐一块解放的,更何况其中还有他的功劳,李枳心里跟跑完马拉松猛灌甜汽水似的,“老大——带我去哪儿,我绝对跟着。”
“黄太太做的水煮牛肉,我开车过来的时候就一直在馋,”黄煜斐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身形笔挺地拉着人走上坡去,原路返回,“所以先回家。”
“嗯,回家。老大带我回家。”李枳唱歌般地说着,好像对新发掘的这个称呼挺上瘾,挽上黄煜斐,仰头看向随风轻飘的云线。这花园里幽静极了,有着冬日少见的郁郁葱葱,甚至显出安定与肃穆,像在同他们道别。
他又轻声补充:“我跟你说,这回做得可成功了,真没想到这边超市还卖郫县豆瓣酱。”
李枳当初是租了辆摩托骑到红楼的,那天被黄煜斐开车载回家去,于是就暂时把摩托放在原处。第二天午饭后,两人窝在一起看了会儿阿甘妙世界,已是昏昏欲睡的下午。黄煜斐抱着笔记本浏览年终总结,来了精神,皮笑肉不笑地和人打电话聊起生意来。李枳泡了两杯正山小种,一杯摆在黄煜斐手边,一杯自己灌干净,然后出门买烟。他没搭公车,就想着走路消食,顺便把摩托骑回来玩玩。
一个多小时之后,天边已泛夕色,当他风驰电掣地骑过最后一个路口,正默默得意这一路刚好抽完一支冰蓝时,却远远看见自家花园门口的榆树荫下,站了仨人。其中一位是穿着居家服的黄煜斐,另两位,是坐在轮椅上的赌王黄岐岳,以及推着轮椅的黄宝仪。
他们三位,谈笑风生。
李枳又靠近了些,躲在一株大银杏背后眯着眼瞧,确实是看见了黄煜斐的笑,也分辨出,这其中虽然成分不纯,但确实少了警戒,多了种轻松的意味。
聊了没两分钟,就来了辆气势挺高的黑轿车,姐弟俩把老父亲从轮椅上扶上去,然后互相拥抱,隔着车窗挥手道别。
黑轿车一溜烟开走,李枳一溜烟骑回去。
“啥情况?”他从车座上跨下来,把摩托靠着院墙停下。
“突然袭击,负荆请罪。”黄煜斐眨了眨眼,揽着他往院内走去,“阿姐一定要拉着父亲参观新整理出来的楼层,幸好没有坐很久,人老了真的很唠叨。”
“所以你老爹这是……来道歉了?”
“没错,”黄煜斐轻笑,“想不到他也是会道歉的人。‘我讲了很过分的话,也做过太多的错事,快要入土了,不想和儿子互相仇视到坟墓里,所以,对不起,’哈哈!”学着父亲表达歉意的语气,黄煜斐神采奕奕,“我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觉悟,看来他真的很怕死呢!”
“感觉怎么样,”李枳呼了口气,看着黄煜斐一块傻乐,“一笑泯恩仇?”
“不算。谁知道他真情假意。但可以说是签了停战协议,他明白了一些常识,以后不会再和我们扯皮,”黄煜斐把李枳按在沙发上,眼睛星星亮亮地看着他,“小橘说的道歉理论果然非常在理,不是说什么亲情感化一切,只是达成了不再举刀的共识。这就很轻松了对吗?”
“嗯,同室操戈最累,咱俩都是经验大户。”
“我还找阿姐道过歉了,也问她是否真心觉得谢明夷可靠,”黄煜斐的神情仿似一个举着考卷要表扬的学生,“她超有自信的,她说无论谢明夷找过谁,那都是她的替代品。确实,阿姐那样精明,谁能让她吃亏呢。”
李枳没忍住捶了他一拳:“这是你家的自信基因嘛!也有这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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