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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吧。”对方显然不愿意再与他多说废话,伸手想要拉他起来,“想必你很快就要成为王国的继承人,要死也别死在我房间里,否则你们罗赛尔必定会有一大帮子人跑来将我千刀万剐。”

威廉将他半拽半抱地拖到床边坐好,像诱哄年幼无知的孩童那样整理他凌乱的头发和衣服,路易则丝毫不领情,手舞足蹈肆意大笑。“你总是说你怕这怕那,可从来没有一回是真的。”他抱怨道,“真正要怕的应当是我才对。”

他抬眼望着站在跟前这个相识多年的年轻男人,对方乌黑的卷发与眼睛、苍白的肤色,还有看似永远谦卑的波澜不惊的神情,都与年少初始时相差无几,但终究有哪里不一样了——或许改变的是路易自己,如今他终于醒悟出些什么,并不后悔,却只感到淡淡的悲伤。

然而他最终还是轻声说道:“威廉,谢谢你。”

对方明白他意指何处,只是轻描淡写地耸了耸肩:“你在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就帮了大忙,救过我一命——这是当时你自己说的,不是吗?我救你妹妹也算还你当年的人情,现在总算两清了,关于这一点我很高兴。”

可他脸上浮现起难得鲜明的愉悦,那显然不止是还清债务的欣慰,而应当更甚,近似于翻盘掌权的骄矜。

于是路易问出了口:“你把玛格丽特的斗篷烧掉了吗?”

“当然,我把她带回宫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个。”

“你确定没有漏掉什么吗?”他直视对方的双眼,“比如她的斗篷内侧有口袋,里面或许会掉出某些东西,那样的话你有所遗漏也说不定。”

“或许。”威廉重复道,“这样的事也有可能发生。”

“你能再检查一遍吗,就算是为了我。”路易几乎是有意蛊惑一般望向对方双眼的深处,直到威廉弯曲双腿,由站立改为蹲下,他也始终没有将目光挪开分毫。

“当然,我可以再检查一遍,如果有东西遗漏,我也会再帮你烧掉一次,我保证。”威廉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不管怎样,如此这般你也算欠了我一个人情。”

“我明白。” 路易平静地说。

“当然你想什么时候还都行,或许几天后,或许要到几年后、十几年后——”

“不,现在就还。”他打断对方的话,“你总是能沉得住气,可我不行,你知道我一向讨厌未知的东西,唯一能把握住的只有现在。”

他说话时慢慢俯下身去,一点点凑近对方,而后者没有任何动弹的意思,仍是挂着那种不知名的微笑看着他靠近,既不闪避也不迎合。

“威廉……威廉。”他终于抵到对方的额头,感受眼前人带点凉意的发丝。路易叫着这个熟悉的名字,闭上双眼,喉头一度哽咽。在这一瞬间寒意泛上他整部躯体,而黑暗中闪过无数个难以言喻的形象。他仿佛看到神迹在眼前浮现,天父降临,圣母哭泣,没有声音,没有光。他看到父亲威严厉色,看到母亲一遍又一遍默念亨利的大名,穿透他的灵魂向远处走去;他看到阿尔弗雷德向一个面目狰狞的邪神跪拜,而玛格丽特口吐蛇信,在熊熊烈焰上疯狂舞蹈。他只感到无尽的孤独漫如苦海,当他稍稍缩回一点身体,双手颤抖着捂住脸孔时,这才发觉自己早已经泪流满面。

而威廉果断抓过他的手腕,在他手指上落下亲吻,那亲吻而绵长,对方吐息在他发冷的皮肤上,像虚实不定的试探。

然后那亲吻游移到他眼底尚未干涸的泪痕上,再往下直至唇角,随后分开。威廉在此时开口说话,声音却几不可闻,路易甚至觉得不是由他双耳接收,那呼唤仿佛直击他的灵魂。

“你想怎么还我?”威廉这样问道,仍然紧扣着他的手腕。

路易迎上去与对方接吻,这感觉奇妙无比。当他们唇齿相依时路易感到自己成为了一件祭品,是他卸下所有防备将自己主动献上。与从前每一回,跟形形色色的少女或女人纵情时都不相同,那时只有欲望给予的欢乐,不必计较后果;而这一次仿佛有看不见的隔膜被打破,他心跳欲裂头晕目眩,胸腔里充满即将遭受毁灭的痛苦,也无法计较后果,因为后果根本无法想象。

他感到对方修长有力的双手抚摸过自己的头发、肩颈和上臂,后脑遭到压制,肌骨被捏得生疼。这似乎是第一次他在威廉面前感到肉体而非精神上的畏缩,而又为终于看到对方这一面的展现而松了一口气。

无论这个人在平日里有多谦卑与沉稳,那竭力掩藏的汹涌一面必然存在,是凡人而不是圣人,那么他的愤怒、自私与邪恶终将爆发。路易知道威廉从没想掩藏他在掩藏这个事实,这种威胁一般的做法才叫人害怕,可现在他终于同意释放自己的力量,当未知变为现实,恐惧才不构成恐惧。

直到仰面摔倒在被火光涂满暖意的床铺上,身体上方却被另一个人的阴影笼罩,路易突然笑了。

“你别想让索取更多东西,我想还给你什么,你就只能拿到什么。”他发狠将对方的身体往下拉扯,将亲密之举变得好似博弈,“我要你同我一起下地狱。”

威廉将脸埋向他的颈侧,在他耳边用格列士语说了一句话,那语调陌生而悦耳,却叫他不由地一怔。

对方在高兰鹰这些年很少说自己国家的语言——这个世界上向来是别国的来朝者憧憬并学习着他们王国的一切,幸好路易身为王室要学得更多,年少时读写过格列士诸名诗人的著作,不知是否出于此因,他听到威廉那般说话,竟也觉得像是一位诗人狡猾而甜蜜的语调。

“但愿我下地狱时,怀中拥抱着我的爱人。”

路易再次闭上眼,心中重复默念道:“但愿,但愿。”

他想他要将这个词默念一整个长夜,比任何一次祷告都要虔诚。

但愿,但愿。

路易时而为一切转回正道感到庆幸,命运总会走向它应当走向之处。他想自己总是如此,在未来漂浮不定时企图逃避至最后一刻,而真正与之相遇时又像个懦夫一样欣然接受。

阿尔弗雷德的死讯像新篇章的扉页,一旦写下,局势便轰然扭转。就如同母亲保证的那样,路易理所当然地成为高兰鹰的王储;而威廉在这个消息被正式昭告国内外的前一天,由格列士紧急派来的使者悄无声息地接回自己的祖国,他与玛格丽特僵持了六年的白纸婚约顺理成章得到解除,双方在这一点上倒能达成一致——默认这未竟的订婚只是一场儿戏,没有人会把它当回事对待。如今玛格丽特马上就要与卡尔贡王国的新君结婚,因为高兰鹰刚刚与卡尔贡签订盟友之契,举行联姻在所难免。玛格丽特终于等来成为王后的一天,而始终被她唾弃的格列士又将成为众矢之的——虽然局势还未彻底崩盘,但高兰鹰一向不会选择和解,箭已在弦,新的一仗不可能不打。

路易没有见到威廉走前的最后一面,倒不如说那晚以后他们就没有再见的机会。重见到天日果然会使人头脑清醒,迫使他不去细想黑夜里不知所谓的混乱。那天早上醒来时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床头放酒的柜面上多了一只形容古怪的布偶,他爬起身后将布偶扔进壁炉残余的火星里,看着它被一点一点蚕蚀殆尽,浑身上下仿佛也因为那正遭焚毁的什物一起疼痛。直到只剩一堆余烬,他才穿上外套走出房间,将门“咔”地一声关上,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有些东西不可避免,路易也清楚地知道,以至于格列士的老国王雷蒙德驾崩的消息传来他都没有太大反应。死人不再参与这个世界的竞争,烂摊子只能由继续活着的人收拾,比如他的子嗣。

有人传言说威廉离开的时候急迫却并不仓皇,他手握重剑身披斗篷,目光凌厉地望着自己国家的方向健步疾走——那时他或许已知国内风云有变,而他等待这一天实在太久了。实际上雷蒙德并不缺继承人,格列士有三位名正言顺的公主,一个已婚而另两个待字闺中,他认回威廉的原因或许是有一天需要这个私生子向未来的女王效忠,但威廉本人显然不这么认为。

格列士在战火重燃的当口宣布新王威廉登基,在世人眼中他终于不再是一个被当作筹码、寄人篱下苟且生息的安静美少年。至少在高兰鹰人口中他又成了一个卑鄙野心家,没有人知道他如何说服——抑或威胁——王后与同父异母的姐妹们臣服于自己,或许他带着这数年来从敌国获悉的情报向自己的人民许诺这一次会大获全胜,或许他露出真面目后会善于做一个受人拥戴、恩威并施的君王,但无论原因如何,现实都只有一个,而这对高兰鹰来说绝非好消息。

如今父亲并不希望路易亲自前往战场,但在特殊时期,王储有必要拿下一场战役以获得自己臣民的爱戴,这对路易来说是个重要的机会。而他自己对此既不渴望也不排斥,对于一个王子而言,他似乎不能奢求什么——性命与荣耀,他到头来起码总能获得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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