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僮叩首拜别,不再多话。
他知道今夜谢无陵等的人,是宫里来的,他早几天前就看着自己主子遣散了家仆,安置了小少爷;他也知道今夜他的主子该走了,他看见主子写了长卷,看见主子着了绛袍,看见主子煮了一壶翠螺,自斟自酌。
清风在院墙外徘徊,院墙内的杏树上,有叶簌簌作响着。
少年抬首看着月下那株杏树,他是极爱杏子的,一半因这脾性相合,都是天性风流的主;一半因这红琼色,他甚喜之,如他今日所着的绛袍。
“唉,翠螺配朱色,我这半生也算圆满了。”
这话自谢无陵入了扶风城开始,便总在说这“翠螺当配朱色”的话,原先每次说来,这朱色都是旁人的。今夜,却是自己的。
他对那重阙之上的人深陷不已,最后留了千嘲给自己,说起来也算不得太亏吧。
他抿唇做了一抹苦笑,迎来了他今夜要等的人。
他支肘撑额,又抬一手招了招:“公公,让谢某好等啊。”
“相爷,这般闲适,想是又猜得了圣意?”
“公公,可高看我了。”谢无陵将手中的空盏递给了来人,又将身旁的壶递给了他,示意他自便,“我哪有这般神机妙算?”
这新帝身边的宦官倒像习惯了他这般肆意妄为,又像是在成全这样一个不羁的人,不急于带来宫里的旨意,只从他那处接来盏与壶,自斟一杯。
“长卷在屋内,公公替我捎上一捎,卷上人名、罪行,我已陈列。别的有苗头的,前几日能送走的,也应当送完了,往后啊,还望公公帮我替他分忧了。”
“应当的。郎君可有他话要捎?”
“有!”谢无陵接言后,却又突然缄默了,真想来,千言万语于那人面前,也是耳旁风吧。他仰首看着夜空中那一轮孤月,良久才道:“这日子选的不好。”
“嗯?”宦官因为谢无陵突然换走话题,一时没反应过来。
“今天是岐儿的生日,”他嘴角的笑越发苦了去,“他今夜想必是很开心了。”
“上为他办宴,想来是应当尽兴的。”宦官说着这话,心下却也跟着难过,往后他生之迹,便是眼前人祭之时。宦官一时也分不清,是当可怜眼前人,还是该可怜宫里的那个小郎君。
“这宴,皇家欠了他十年了。”
“上已拟旨,改作陆姓,养于身侧。待其弱冠,封异姓主,食邑礼制同皇子。”
“养于他身侧?也好。”谢无陵低首抿茶,握着茶盏的手有些抖,惹得他立即仰首饮了去,将手掩于袖下,“岐儿比我懂事,当能讨得他欢心。”
“小郎君,聪明伶俐,上甚喜呢。今夜上领他覆射,故意输了他,问他可要赏赐?”
“那他必是得讨几口美酒,我记得我那窖里的,可都叫他偷了去。”
宦官摇了摇头道:“非也,他问上要了几箱金叶子,说是爹爹最爱金叶子,等日后出了宫就给你捎来。”
谢无陵的眼里水汽不受控地氤氲起来,他庆幸这时仰首,才没叫眼泪落了地。
他刚想开口说话,却忍不住有些抽噎:“可怜他做了我的养子,唤我一声爹爹,还替我讨金叶子,若是……”
若是日后他知晓他身后的腌臜事,又当如何?
当然,这话谢无陵不愿提及,那权势背后掩藏的白骸事,又岂是一两只手可以数得清的呢?
“罢了罢了,不说了。公公,那东西给我吧,我早些上路,你也好早些回宫歇了。”
宦官从怀里掏出瓷瓶,和一包蜜饯,递予眼前的绛袍少年。
“是上吩咐的,说您食不得苦,让给您抓上一把。”
“难得他还记得。”谢无陵的眉头轻蹙,带着区别于平时的柔情。
“上还说,多情无益。”宦官似在仿着那殿上的人的态度,冷言冷语将这四字传达。
“他,几年前,便说过了。”谢无陵端坐起,将瓷瓶打开,一饮而尽,却将那一捧蜜饯置于一旁,复正色道,“谢无陵谨记圣谕。”
而后他倒在了庭中竹席上,合上了双眸,受着鸩毒之苦。
原先听故事,说这人呐,死前总会忆起这身前的诸事。从昭行寺下的一方琴,到那云栖园子里的一方榻,从戏袍上的玲珑花到他谢府的玉京树,他全都爱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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