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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岐却被她这般动作吓了一跳,僵直站立着,进退维艰。良久才道:“您,先冷静。当务之急,是惠玄大师……”

谢陵将她拉开了些,咬了下唇,强压下了心里因着那人的哭声而又泛上来的悲意:“师兄,当为自己备好了吧。”

他方才被随珠推开时,目光回顾时看见了那孤冢旁,有一侧杂草已除尽,土像是被翻过一半。他想,随珠既然居住于此,旁人断是不敢来动这土的。况一路而来,陆岐走在前方,还不时做着摸上腰间玉佩的动作,他猜许是在递着什么消息。竹林本不该是藏得住秘密的地方,却一片寂然,他猜这处当是有许多暗卫,还是他眼前这位贵胄家里的暗卫才对。

如此推断来,旁人不得来,又是妙法坟茔旁,那便只有惠玄师兄可能做这事。

替自己掘好了坟墓,这事想来……

“这一年,他料到会有这一天了。”随珠拿来了扫帚,将盖在空棺上薄薄的一层土扫开了去,“他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草席裹尸,埋于她身侧就好‘。是我,自作主张,替他添了一棺。”

谢陵抬手,目光投向了竹林深处,而后瞥眼向陆岐:“让他们出来帮个忙吧。”

陆岐一脸诧异,觉得自己已经掩饰得很好了,只是他漏算了谢陵许多事都不记得,但眼神和头脑却仍如旧。他本打算将惠玄放于一旁,却见谢陵目光注于他身,只得腾出一手招了招。

暗卫从林中现身,被指使去打开棺盖后,从陆岐背上将惠玄大师请入棺内。

合棺覆土,谢陵就跪坐在妙法的冢前一言不发,随珠却不似他那般冷静,只伏在那坟头,放声哭了去,倒像把谢陵的份也哭了去。

至夜,暗卫似受了谁的吩咐,将随珠唤去厨房调羹烹食,陆岐则掌灯在谢陵身侧,谢陵跪了多久,他便立了多久。他知道是行宫里的那人收了消息,给了暗卫吩咐,他知道行宫里的人一直待他父亲和他都是极好的。他赐自己锦衣玉食,他教自己礼义涵养,他也教自己骑射诗赋,他还教了自己一句话——“无言,长伴即可”。

于是他静默立于谢陵身侧,既不能替他所哀,只得同他一处,哀他所哀。

直至随珠来唤他二人,他仍未见谢陵起身,他自不敢离去,仍立身侧。

“你去吃些,一日未进米了。”

“父……山人不走,我不当走。”

“你我非亲非故,何来的不当走,去吧。”

陆岐叫他这话一激,心下委屈极了,却不得不照其所言,将灯留于他身侧,同随珠进屋。

他坐于席间,执筷动食,心下担忧:“父亲这般……”

听他言语,随珠遂也将目光递向那院外冢前,不过一眼,便将目光收回,她心下到底还是有些恨的,说不上来的意味,只希望他跪些时日,却又恐他这般下去,夜里受了寒。十多年过去了,他谢陵在她眼里,仍然是那个经常来叨扰妙法的小哥儿,也是经常会带些古灵精怪的小玩意予她的小哥儿。眉目未变,只是性子,变了太多。他比旧日,沉默了太多。

她三两下,将饭刨完,披上风袍,起身往门外去:“你我都劝不动他的,我去行宫请那人来。”

他们都说原来的谢陵病中谁的话也不应,只应这从山先生一人,不论谣言或是事实,她都只能选择相信。因为从山先生大概是除了妙法和惠玄以外,同他最亲近的人了。

她方迈出了步子,又回首道:“你们要找的东西,在竹屋后有一处机关,可打开暗阁,东西便在暗阁内。如果他……还想拿回去的话。”

毕竟她听闻他的命已经殒了,想来这竹屋里的“命”,当已无用了。

言罢,随珠出了竹屋,在那冢前停留了会儿,见谢陵依旧一言不发,遂兜上风帽,掌灯往那行宫去。

第10章 行宫纷杂

钟磬绕山门,灯花一宵瘦。

冷茔前,谢陵一人长跪,唯有灯花伴他熬长夜。

行宫平山殿内,宫灯燃,桌案后,赵祚执朱笔批着送往此处的折子,并唤上了信陵主赵羡之,陪他见着一个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梁相。

羡之坐于案旁,替父王同殿中的那相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见夜已深,羡之突然提议道:“外公舟车劳顿,不若让羡之领您去歇下?”

他今日早起时,才见父王归来,而且是只得一身白衫归来,风袍、外衫和那个同他一起下山的陆岐都没有回来。那时他本想上去同父王问安,但顾其神色疲惫,也就藏了身,装作未曾见。但他的父王到底是一国之君,午至上膳时,听宫人说起这祚帝方歇下便有人来禀,梁相来了行宫。

羡之眉头蹙紧了去,知得外公这番亲来行宫的意思,便是要请父王归重阙。那重阙什么都好,只是在羡之眼里,还不如这一座行宫,也不如家里那一个云栖园子。

赵祚遂挑眉应了一句道:“吾儿知礼,倒是寡人疏忽了。”而后他便示意宦官和羡之领路去。

羡之起身,好像听见了他的父王长舒了一口气,他不禁回首,将赵祚眉间的疲色收入眼底,颔首同父王。他和他的父王之间有太多秘密,不需言语。他不会说出来,他父王亦然。比如关于这个行宫,或者关于这个大殿,或是……关于那个叫谢无陵的人。

羡之自幼是由谢无陵教导的,自然脾气和心性都和谢无陵一般玲珑,谢无陵未教给陆岐的,在云栖园子里,全数都教给了他,他同他讲他未来扶风时,游历过的大好河山;同他讲塞上或是水乡的风土人情,也领他往扶风贫民地去吃茶,更教他礼义诗书。

那时他还觉得谢无陵每日同教他的东西太多了,多到他接纳不了。没想到,这一切都是因为谢无陵预料着自己会离去了,还是阴阳相隔的那种离去。而他知道个中缘由,他看着公公把陆岐带回重阙,他心里生了千百种惊恐。他在陆岐生辰宴开前,跪在了父亲面前,不停地磕头,却只换得父亲的一阵缄默。他不知所措,他彷徨不已,他甚至跪到了母亲面前,他以为可能母亲替谢相说一句,结局都会不一样。

而他的母亲却语重心长地告诫了他一句老话:“伴君如伴虎。”他在母亲的怀里瑟缩着,等待着那个他猜测的结果。

他总觉得他该恨这个重阙大殿里的人,却又不得不把这恨生咽下去,和眼前人演着父慈子孝的戏码。因为谢无陵教他的,便是这般——“人生千面”。要在这深渊里存身,便是要让自己生出千张面具,为自己穿几身戏服,唱一折长戏,唱到云开时,只有这般,才会在别人看透你之前,先将别人的心思揣个透彻。

但现在他那本应该藏在心底的愈久弥坚的恨,却在心头慢慢动摇了。他看到了重阙寝宫里各殿备着的寿眉,看到了官员册上悬空的右相位,看到了这座行宫,也看到了他父亲藏在寝宫的一封书信,当然这封书信是他无意撞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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