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霄儿不是他的对手……咳……”秋月白咽下一口血,摸索着拽紧阮灵奚的袖口,道:“我听不清了……”伤势太重让他耳中满是嗡鸣声,他本就是闻声辨位,如今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阮灵奚知道此时再想退已然来不及,江行之的势力遍布江湖,若今日让他活着,来日他们便没了生路。他从袖中取出九根金针,行针阳白、上星、睛明、听宫几处大穴。
“护住心脉。”阮灵奚不再说话,专心行针,梅花针在他指间封穴迅疾,一时间竟叫人只能看清指上残影。
秋月白依言护住心脉,针落眼间初时有些泛麻,片刻后,周身血脉逆势,剧痛从眼中起,头脑霎时空白一片,让他忍不住痛呼出声。阮灵奚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口中轻声道:“忍着,忍着,一会儿就好。”
“嗯……”秋月白咬破了唇,浑身痛的痉挛,他感觉有什么从眼角流出,滑落到脖子里,喉间泛起腥甜。
凌霄听见动静,忍不住后头去看,手中刀锋微斜被逐雪剑挑开,剑锋沿着脖子滑下,一道血痕从下巴划到胸口,若再进三分,神仙也救不得。他翻身避开,足尖点在槐树上,借力回转刀式。
阮灵奚顾不上别的,只盼着这小美人能再拖一会儿,九根金针行遍穴道,不断有污血从秋月白眼角流下。这套激进的针法他从来没有试过,本想着有的是时间,用些温吞的法子给秋月白治眼疾便可。熟料遇到眼下这种境况也不得不搏一搏了,只是太受罪了。亏得秋月白能忍,不然阮灵奚只怕不等行完这套针,自己个儿就先崩溃了。
秋月白咬紧了牙,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痛呼出声,这个时候若是叫凌霄分了心,才是糟糕。他听到自己上下牙齿磕在一起的声响,手指攥死指骨咯吱的动静,还有心跳震动着双耳如擂,然后就是疼,浑身上下无一不疼。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从头顶碾到了脚趾,碎的七零八落。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却像是过了百年般难熬。
终于,他听见阮灵奚说:“睁眼。”穴道上的针已经起了,他试着睁开,但眼前又湿又粘,他举着袖子擦了好几遍才擦干净。先是看到一片暗红,然后是斑驳的人影。
“看我,看我。”阮灵奚捧着秋月白的脸,使劲儿念叨。
秋月白大口喘着气,撑着阮灵奚的肩头站起来:“别念了,看得见,能撑多久?”
阮灵奚手还在颤抖:“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后我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况。”不破不立,若是运气好,对治疗眼疾将大有进益。若是运气不好,可能从此再也没了复明的可能。
“足够了。”秋月白在臂弯处将剑上血擦干净,没人能体会到他此时的感受,近十年的黑暗,在此时得以窥见半分夜月,目光所及每一寸都被重新赋予了定义。旁人道他虽瞎却不妨碍行动自如,这话说来不过是聊以自慰罢了,看得见与看不见到底是不一样的。
剑影似雪花飞堕,凌霄身形如风,拄刀滑开两丈有余,他半膝及地,缓缓抬头,夜色映得他眉目愈发凌厉,一道血线从唇角滑落,他用舌尖将唇上腥甜卷入喉间,负在背后的刀交叠身前,脊背绷做弧线像是山坳里初长成的豹子,带着近似乎执拗的野性。
“霄儿。”
凌霄愣住,下意识地回头看去。隔着槐荫月影疏漏,他看见秋月白剑锋点地,步步走来。他看见秋月白袖口腰间沾染斑驳血红,露出一截持剑的手腕也显得青白伶仃,但他挪不开目光。因为他看到他的师父在看他。
那素来泛灰的眸子似乎揉了细碎的星子进去,眼角晕开的血珠平白添上几多艳色。凌霄脑子嗡鸣一声,倘若此时有人一剑洞穿他胸口,他也不惧,此生此世,有这一眼便已值了。只一眼,便胜却万千景致。将来黄泉路上走一遭,也是无怨无悔。人素来将极度迷恋称作为“痴”,便是如此罢。
“师父?”凌霄低唤一声,目光已挪不开。
秋月白稍一颔首,虽不合时宜,却也忍不住柔软了几分目光。这是他一手带大的徒儿啊,世无其二。
“寒霜剑名不虚传,只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阁下本是光风霁月之人,何必行助纣为虐之事。”秋月白并指抚上薄幸,抬眼看向萧洄。
江行之冷笑道:“师弟真会说笑,莫不是忘了当年谁坐在断天门的主位上。真当自己改名换姓就一清二白了?从断魂谷到爬上那个位子,你手上的人命何曾比我少了?”
秋月白不说话,只是眼梢似乎结了一层冰霜。
“怎么?戳到痛处了?”江行之生得一副温文尔雅的好相貌,越是得意时眼神越是温柔,滴出水般盯着秋月白,道:“师弟好手段,当年能让喻老贼把你一手捧上位,阮家这个没用的到现在还护着你,连收了个小徒弟都被你勾的五迷三道。”
“你住口!”凌霄握刀的手指骨作响,眼中怒火难熄。
江行之看着凌霄,含笑道:“到底年轻,真当身后这位是你恩师了?把你身上的玄机策和寒玉盒交给我,作为交换我告诉你当年你全家灭门的真相,如何?”
阮灵奚心里头咯噔一下,下意识拽住秋月白。秋月白并不做声,只是对他轻轻摇头。
凌霄沉默许久,从袖中取出两物抛给江行之。
江行之接住两物,眸中迸出光彩,笑地开怀道:“吴家啊,你何不问问你师父呢?当年灭门令可是他下的。”
凌霄愣住,蓦地回头看向秋月白。
“是我。”秋月白看向凌霄,道:“本不欲瞒你,江湖有三物早不必存于世,以血祭刀之术,以引续命之法,以药开穴之道。或是伤人或是伤己,留它何用?有了它们便有了贪欲,江湖人人妄想得之,为此起多少腥风血雨。我灭他一门,既是报当年母亲早逝之仇,亦是要毁了这有违天道的祭刀术。”
“师父……”凌霄目光闪烁。
秋月白知道迟早有这一日,只是到了这样的关头,五味杂陈齐上心头。当年狂妄,怎不多思量稚子无辜。倘若没有自己一意孤行,凌霄是不是就不用年少漂泊吃尽苦头。一手造就他,何尝不是一手毁过他。
“事实如此,霄儿。若你是吴家后人,我便是你灭门仇人。”秋月白拢在袖中的手忍不住掐紧,强撑着平静道:“江行之与我仇怨几多,我誓要取他性命。至于你我间的恩怨,待此事了结之后,要杀要剐皆由你。”
“秋月白。”凌霄眼神骤冷,道:“你当初收留我,亦是因为我是吴家后人?这么多年,你只是为了弥补良心上的愧疚?”
秋月白猛地抬头,却是无言。于他心中,凌霄就是凌霄,是徒弟是孩子,亦是孤寂岁月里的陪伴与温暖。简单的“愧疚”二字如何能道尽十年光阴,这样的诘问太过伤人。
“凌霄少侠,敌我已明。你莫不是当真听他的?我这师弟绝处逢生的本事可是一流,你若是错过机会,将来再想杀他怕是不易。灭门之仇还容得了一拖再拖?今日你手刃仇敌,方才一切我都不与你计较,出了大洪山,你依然是我穹武盟的座上宾。”江行之心里畅快,他江昕脱胎换骨重活一回又能怎样,还不是再受上一回众叛亲离的苦。
凌霄负刀于身后,头也不回,步步走向江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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