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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对站着,半晌无话。

梁冬哥见陈怀远这般心不在焉,心下叹息,但也知道勉强不得,只随口介绍了些在此日常起居的注意事项。待阿庆和小孟进来,梁冬哥让陈怀远在这地方安心住下,又交待了阿庆和小孟一些琐事,这才起身离开。

陈怀远僵硬地看梁冬哥转身出了房门,直到梁冬哥的背影消失,才失魂落魄地坐下来,把脸埋在双掌中。一旁的阿庆和小孟面面相觑,也不敢开口。

梁冬哥这处地方倒是不大,胜在幽静雅致,露台和院子各处都花草葱郁,确实是个休养散心的好住处。不过历经战乱,早前被日本军官占据过,也曾暂时充当过难民收容的地方,院墙栏杆多少有些破旧损毁之处。幸而虽经动荡洗劫,但屋子里一些看起来不值钱却颇有纪念意义的老东西还在。

后来这屋子回到梁家手里,梁冬哥照旧让附近乡里的流浪者住着,还吩咐了两个姆妈照看,只收拾出了几间屋子以便自己有空过来住。倒是梁母虽然平时嘴里念佛,但却觉得这样不成体统,最后硬是叫人都搬出去,还将房子翻修整新了一翻。梁冬哥不想跟自己母亲起争执,同时也觉得一直收留无家可归之人虽然是善举和一种掩护,但却在保密和安全方面非常疏漏。于是梁冬哥一边由着自己母亲做主,一边又出资在小院附近修了几间屋子专门收留孤儿。

“……这样,那些无所事事的成年人就不能跑来浑水摸鱼,至少能排除一些军统的眼线。而且我常在这边走动也更有理由一些。”梁冬哥跟一边的武承燮介绍。

武承燮点点头:“这事还是你想得周到。但是天舒同志,你把陈怀远安置到这边,岂不是会连累到我们的活动?”

“连累?四平之后,谁也不会认为他还有可能通共。”梁冬哥顿了顿,似笑非笑道,“季明,你就没想过这正是趁虚而入的好时机么?”

武承燮一愣,顿时把头摇成了个拨浪鼓:“不成不成,这可不成。陈怀远的臭脾气我还不知道?我可没见过比他更死脑筋的人了,而且他又好面子,想趁虚而入搞不好就弄巧成拙了。”

梁冬哥叹了口气:“你的工作思维还停留在过去啊。为什么一定要自上而下?难道就不能自下而上?亏你在东北还是做群众工作的。”

武承燮这才明白,梁冬哥根本没打陈怀远的主意,而是打了陈怀远那群手下的主意。

陈怀远打了胜仗却被撤职一事,不仅东北的国军士气造成了极大的打击,连在中原的很多部队都开始人心惶惶。共方也没少拿陈怀远当宣传材料,说这就为蒋介石反动政权卖命的下场。陈怀远的遭遇,让很多中下层军官,甚至不少高级军官都为之胆寒。如今战况胶着国军一退再退,而蒋介石此时却偏听偏信赏罚不明,手底下自然人心思变。梁冬哥的意思很明显:我们不光可以让国军军官领着自己的部下投过来,也可以让国军士兵抬着自己的长官投过来!

武承燮一拍自己脑袋,笑道:“是极是极,原是我想岔了。”

梁冬哥引着人往院子走去,嘴里又道:“我又何尝不知道陈怀远的脾性?只是想他住这里,跟近旁那些孩子们在一起能散散心罢了。否则他整天没事钻牛角尖,肯定钻着钻着就出不来了。”

两人走到屋前,梁冬哥似是察觉到了什么,脚下一顿,笑道:“说曹操曹操到,他今天倒是回来得早。你进去吧,我先出去转转。”

武承燮虽然是商人身份,但毕竟曾经跟狄朝阳一起出现在四平过。而狄朝阳是军调会里四平组中共代表的人,曾力劝陈怀远和平解决争端不要为蒋家政权做出伤害人民利益的事情。因此,梁冬哥明面上不好跟武承燮走太近。

今天这一遭,表面上看,也是武承燮打探到消息后求到梁冬哥跟前要见陈怀远,梁冬哥勉强答应。旁人见了,也只道梁冬哥重情义。毕竟梁冬哥跟在陈怀远身边这么多年,自己的老长官如今这个样子,任谁的心里都不大能全然放得下。武承燮哪怕跟共方有牵扯,毕竟也是陈怀远的旧部且是他原配妻子的娘家人,加上陈怀远如今在国府失势,又跟中`共在东北结下了血仇,梁冬哥这般安排看起来也十分无害。

梁冬哥双手插在口袋里,漫无目的地在附近走着。他抬头看向眼前成片的稻田,只见绿油油的茎秆,在温和的春风里摇摆着,宁静得有如一场香甜的梦。

这让梁冬哥想起38年的这个时候,他跟着父亲回老家。他当时在祖宅附近雇农的庄子里小住,柔风徐徐,暖阳和煦,眼前也是这么一片绿油油的稻田。

淞沪战场溃败,唐生智弃城而逃,南京被屠城……何宝云抱着两个女儿的照片哭得几次晕厥。街上到处是拖家带口匆忙西迁的难民。学生们之间不断聚会交流、游行抗议,越来越激进的言论陆续发表。

都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又说天地有玄德,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且无论是因为不仁还是有德,春天的脚步都没有因为被鲜血染红的江水和隆隆的炮火声而推迟或提早。为了来年的口粮,农人们按时开始春耕。

梁冬哥那时在庄子里看人春耕,正好碰上前线兵败逃进来的两个伤兵。庄子里的人都不懂止血,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两个伤员躺在那里,一直喊口渴,到了夜里就咽了气。第二天天没亮,两人尸体的手脚捆在一处,被挑夫担着跟抬牲口一样抬走了。

没人多嘴,只有阿婶在一边哭:“作孽啊,都是爹生娘养的,不能这么糟蹋啊……”阿叔叼着烟斗默默地抽着烟,妇孺们在一边抹眼泪。那时他恍然觉得野田山郭间的风都在呜咽,带着呛鼻的焦味。

三个月后,他翘家投军成了陈怀远的副官秘书。

山河千古在,城郭一时非……梁冬哥眯了眯眼,把思绪拉回。他深吸一口气,闻着并不甜美的土腥味儿,打量起周遭的景色来。

武承燮出来的时候,看到梁冬哥正站在田垄边的柳树旁。一身深灰的中山装,领口没扣,双手还插在裤兜里,看起来闲适随意。但梁冬哥毕竟人高腿长,直直地站在扶风的弱柳边上,更显得挺拔有力。只有不甘寂寞的微风,吹得他头顶的一撮小短毛在左摇右摆。

水田像镜子一样映着明晃晃的天光,绿柳黄芽,黛山春花,又有这么个龙章凤姿照鱼雁的人,天光水色映得人脸庞如雪似玉,真如一幅画。

梁冬哥听见身后有人打招呼,回过身见武承燮出来了,忙问他情况如何,只听武承燮在那里苦笑:“陈怀远现在心灰意懒,说什么都听不进去。我跟他说了许多话,不见他同意也不见他不同意,只见他抱着酒壶一杯一杯地灌自己。”

梁冬哥听了不禁皱起了眉头,一边还不忘宽慰武承燮:“看来是我太心急了。既然陈怀远现在的情绪还不稳定,那他身上的工作就先放一放。”

武承燮叹了口气:“我觉得他的事情还是得让你来……不过你现在在国防部身负重任,陈怀远这边……回去再研究研究。现在我不方便多做逗留。走了。”

梁冬哥点点头:“不送。”

目送武承燮离开后,梁冬哥担心陈怀远的状况,便转身进屋去看他。进了房间,只见陈怀远果真如武承燮所言,坐在地上喝了个酩酊大醉,心里顿时生出几分气苦。气他现在不肯振作自甘堕落,也苦他这次精神上遭受的打击确实太大。

陈怀远扭头见梁冬哥来了,也不招呼,转过头去继续喝。半晌,忽然来了一声“冬哥”,把梁冬哥吓了一跳。

“我在。”梁冬哥走到陈怀远身边,陪他一起坐在地上。

陈怀远打了个酒嗝,长出一口气,醉醺醺道:“我这辈子算完了,你还来管我做什么?”

“谁说的?”梁冬哥马上打断,安慰道,“现在两军僵持,多的是用人的时候。”

陈怀远闻言不禁失笑,摇头道:“你不用安慰我。我自己知道我现在就是个废人,连军统都嫌在我身边安排监视是浪费。”

梁冬哥眼皮一动,不知想到了什么。

“其实胡东昌和万荣举都来找过我。胡东昌许我一个兵团,万荣举许我中原省的军务。可我实在一点心情都没有。过去,我总觉得自己不差他们一等,我觉得老头子虽然打压我,但对我的成绩是看在眼里的。可如今,”陈怀远自嘲地笑笑,胡乱揉了把自己的头发,“我难道还要被校长嫌弃了然后涎着脸在同学手底下讨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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