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定的?”
“1月份吧。”明楼拍了拍他,“别晃神了,再掉沟里,我就不拉你了。”
阿诚不晓得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双关。心头乱七八糟,嘴上最后只问出一句:“那房子怎么办?”
“我同房东说过了,就租到一月份,所以你没看我很多行李拿回来了?”
“那……那还有家具呢……好多是我们自己扛回去布置的。”
“算了,值不了几个钱。”明楼道。
阿诚倒是第一次觉得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而是那是他们自己弄的,他们一块儿弄的。如今转手给了后头的房客,仿佛有什么承载记忆的器物被随手转让了一样。
“我送你的模型呢?你不会也转了吧?”阿诚想起来,“我可没看你带回来。”
“哦,这也忘了说了,你说我是不是年纪大了。”明楼笑道,“你的模型我哪舍得丢啊?模型和吊兰我都放我办公室了,之前正好碰见大江,我叫他有时间搬到你们那里去。”
“什么吊兰?”
“小房间那盆啊。”明楼比划着,“你知不知道它现在有一条垂可长了,都到地上了。”
“我知道,当时就这样。因为就那边正好见光,所以疯长,别的都不长。”阿诚道,“太长就剪了呗。”
“贸然剪了我怕他疼。很多东西,你且让他长一长,过些时日,养料不足,送不到那里,自然也就不长了,便又长出其他的来了。或者你叫他别的地方受些阳光,兴许长得更好,你说是不是?”
第12章
1933年剑桥的经济学生们忽然发现他们上学年所学习的所有内容正经历着激烈的讨论。
凯恩斯从都柏林回来后,这群经济学生们就陷入了对他每一次讲话稿和《新政治家周刊》文章的分析与争论中。这群英国顶尖的经济学生们忽然发现他们对自己将要致力研究毕生的学科几乎是一个懵懂的白痴。令人欣慰的是,他们的老师们也在争论。从上到下,没有哪个人不在讨论这个人和他的观点,至于同意还是反对,折中还是坚持,柏林莫斯科还是华盛顿,就是各抒己见了。如果开一个赌局,莫斯科的支持者会占上风,华盛顿倒是会落在后面——毕竟这里是剑桥,大家对于美国的好感并不比他们对法国多。
“就是这样了,舒夫把马歇尔经济学又解析了一遍。凯恩斯先生反对庇古。罗伯逊先生与凯恩斯的意见又不一样。今年的经济课程几乎都是对去年课堂上所教的理论的阐述或批判,我的论文题要完蛋——真的——凯恩斯先生说的最正确的不是什么货币理论政府赤字,而是我们总是要完蛋的。”吉尔平最近的论文进展不大好,发际线越发堪忧,“明,我们喝酒去。”
“我后天要去伦敦,今天要收拾东西。”
“去伦敦?”吉尔平瞪大了眼睛,“经济会议?你导师带你去?”
“不,国内来人,大使馆叫我们这些公派的学生一起去迎接一下。”
“这与喝酒并不矛盾。走吧走吧,一醉解千愁。”
“真的不了,我也要赶论文。”明楼做手势往自己的脑袋上开了一枪。
离去见教授还早得很,死线追赶者明楼同学从来都不会在死线前三天开始写任何东西——最后总是要改掉的,不如最后一气呵成。
他有一封信要回。这封信回得尺度很重要,叫他特意空出一段时间来,端坐在桌前细想清楚怎样回才是。
阿诚写了一封信给他,说起自己这些日子的学业和生活。他最近实在很忙,又忙着勤工俭学,又在准备找些实习为工作准备。然而法国一个建筑师如今都很难找到工作,又有哪个会招一个学徒实习?他问了许多学长,都没有办法。想着要不要回去做一份实习,又怕这里不认。听说美国罗斯福的新政,当是有许多新的工程要开始,他们计划去美国,不过也只是计划。
最后说暑假的时候来找他玩,上次没有在剑桥留太久,十分想念。
明楼把一封信翻来覆去地看了许多遍。最后只老生常谈地劝他不应当过分勤工俭学,学习要放在第一位。当注意身体,少熬夜。他提笔写一段问他有没有认识什么新朋友,又划掉了,觉得太过刻意。又犹豫了一会儿,在结尾写上欢迎他来玩,可以做导游。
他把信重新誊了一遍,又自己朗读了一遍,觉得并无什么语气上的问题。装进信封里,发现一封信写了他两个小时,真是大大突破了明楼对于自己一向倚马千言的文力的认识,叫他担心起那论文堆到后来写不写得完。
他旋上钢笔帽,不由得又想起那日惊心动魄的一句。
阿诚的心思从小就很细,又有些奇特古怪的担忧和心事。明楼常常鼓励他说出来,但阿诚即使要同他说,也是在心里过了千百遍,组织好了语言才肯说。
从高邮回来后,不知道他在老家又想到了什么没有告诉他,总是怪怪的。对于明台的功课,他从来都是教一遍,训一遍,训一遍,再教一遍,十足的严师,算不对重算,写错了罚抄。不过他从老家回来后整个人简直变了,春风化雨得叫明台都震惊。算错了,我就再教一遍。对不对?来你再算一遍。这样的耐心教明台不适应,反而怀念以前急不可耐的样子。至少那时候阿诚急着要同大哥出去玩,懒得教他,紧赶慢赶催他,倒不像现在,竟是一天都要和明台待在书房里了。
明楼觉得奇怪,喊他出去游泳也不去,叫他一起去听戏也去得少。到了学校里,竟是要避开他一般。可是每次见面又笑嘻嘻的——阿诚笑起来眼睛很漂亮,眼底的笑意一点点浮上来,最后满眼都是暖意——这种高兴做不了假,也瞒不过他。
明楼想着是到了十分叛逆的时候,定然是觉得不应当老是跟在大哥的后面,但是真见面了又忍不住十分开心。还是个小孩子的心态。他觉得有趣,便时常逗他。又听他说那群时时相处的新朋友,又羡慕他们年轻人亲密无间起来。常常打趣他有没有喜欢的人,要不要找个女朋友。他晓得苏珊是阿诚的好朋友,两个人在文学和政治上有许多相通的观点,交流起来特别开心,又是两个好吃的,常常约在一起玩还交换读书笔记。然而阿诚毕竟是他一手带大的,这个女孩儿不是阿诚会喜欢的女朋友的类型,他也清楚得很。因此便毫无顾忌,时常拿苏珊打趣他。叫他又不好意思,又不会因为被说中真的生起气来。
真到了圣诞节前后,见他精心收拾起来,反倒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想着终有一日,阿诚和明台都要成立自己的家庭,又欣慰又酸楚,总觉得舍不得。直至阿诚喝了酒跌跌撞撞倒在他们的沙发上,说“我喜欢你”,他才想明白这前后的反常来。
他睡眠质量一向不高,那晚睡得最差。阿诚倒是睡熟了,呼吸声搅得他夜不能眠。
他从头到尾地回忆了一下,从接阿诚回家,到他长成如今这样一样清秀的青年学生,桩桩件件他都记得,便更加心烦意乱。一来,他自问并没有做什么错误的引导,二来点点滴滴都叫他想起阿诚的可爱来。这可不是一个好的预兆。
系里前几日说起的去英国的计划,他本来没什么兴趣。巴黎住久了的人,再不愿意去伦敦的——那天气简直要把人逼疯。然而他又忽然有了兴致。需要冷静一段时间,他和阿诚都需要。阿诚需要时间发现,或许他只是因为长久的陪伴而习惯了这个人;明楼也需要时间来处理一个信息:他其实并不十分抗拒阿诚喜欢他这个事实。
然而到了剑桥,这里是学术的天堂,叫他不由自主花了许多时间在研究上。剑桥的学生有两种,聪明人,聪明富有又有权势的。他们来自公学,少年时少不得一两段同性之间的风流韵事——据说凯恩斯先生也是如此。宽松的氛围也让明楼有机会跳出他们的关系来静思自己的感情。
然而思索在感情上从来是收效甚微的。他能基于各种从图书馆里查来的心理学、医学的理论得出两种相反的结论,并且它们对于他的选择全无裨益。戴笠和伍豪的电报总会提醒他,他不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公派留学生在做一个是否接受一段感情的决定,他当考虑这会对他的工作造成怎样的影响,他的工作又会怎样地影响这段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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