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住这?”
明楼也不恼,伸手就胡撸了一把弟弟有些汗湿的头发。“怎么,嫌破?”
“心疼您!”阿诚一个激灵,缩了下后脖子飞快的说。
“嗯?”明楼没有听清。
“没什么!”阿诚自知失言,连忙嗫嚅。拎着箱子往旁边站了站,“大哥快开门吧。”他怎么会嫌弃破,院墙墙根和灶台的旮旯他都睡过,衣不蔽体、上无片瓦。但他的大哥不一样,青山样的人,璞玉似的品,连申城老宅的日用品更迭慢了他有时都恨不得亲自去替大哥张罗,他的先生怎么能屈尊在这里?
先生……阿诚偷偷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学校的老师说过,若是顶顶敬重谁,那人又是顶顶的优秀、顶顶的有学识,男女不忌,便叫一声“先生”。
明楼不知道阿诚心里想的什么,掏出钥匙开了门。
进门后是个稍微宽绰些,但也只有一人半宽敞的扶梯。楼体共三层,沿着结了油漆疙瘩的楼梯扶手慢慢上去,可以闻见公用地毯散发着一种经年累月没有换洗的霉味。二楼那户人家一看就不讲究,铁丝鞋架挤挤攘攘的砌在外头,皮鞋里还塞着没换的袜子。阿诚皱起了眉,将属于他大哥的那个箱子高高举起,不怕沉、却生怕挨着地毯或鞋架,二楼那转角就更恨不得要跳过去。动静一大,惹得走在前头的明楼看他。
阿诚感受到视线,连忙抬头,有些腼腆却是认认真真的仰起脸笑了。
明楼不知为何,就突然想到了“虔诚”二字。
顶楼是明楼现如今的公寓,也就比二楼稍微好那么一丢丢——
没有乱的东一片衣服西一堆杂物,但明楼终究不是干活的人。地板因他回国无人打扫,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灰。房东留下的酒红色沙发已经陈旧的有些褪色,沙发边的落地灯灯罩更是无人搭理的沾着污渍。明楼的书搁在茶几上码成厚厚一摞,但更多的资料稿纸却是散在沙发与地板上的。靠窗的暖气片上还搭着几件没来得及叠的衣物。估计要是在厨房发现忘记清理的咖啡杯,也不算了不得的“事故”了。
阿诚却急了。
在家里阿香的妈妈不允许他动手,这里可没人再能拦住他。
明诚把他大哥“摆”在了沙发上,烫了杯子倒杯水,温水搁在大哥惯用右手轻易就能够到的地方,自己袖子一挽、开始干活——扯下暖气片上的衣服扔回盆里用清水泡上,里里外外开窗通风,又翻出拖布给一居室拖地,铺床叠被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等明楼将自己散落在茶几附近的学习资料整理好,已经可以远远看见卧室已经打扫的光可鉴人了。
自己弟弟这本事,明楼还是头一回见。倏然就想起了捡他回家时候,那双冻的满是冻疮的小萝卜手。
“阿诚,歇会儿!”
“大哥您坐着,我很快就好。”毛楂楂的发梢上有亮晶晶的汗水,后背的白衬衫也被汗水浸透,服帖在瘦削的脊背上,顶出两道少年人漂亮的蝴蝶骨弧度。
明楼心里一顿,不自觉在那一瞬间质疑——自己将阿诚抱回家,真的不是因为这孩子生得好吧?肯定不是。头几年他随桂姨来府上帮工,头发帘子盖住半张脸;倒在学校门口的时候更是伤痕累累的一小团,自己只知道奶声奶气的挺细瘦,又何时真瞅清楚过孩子的脸?但是不可否认的是,明楼心里的某个角落跳了下。
上学期的经济课,教授还在说:新股认购能否选中黑马,得靠碰。
如今的阿诚已经不再是瘦弱的娃,营养跟上了少年抽条,清凌凌俊俏俏的一个,青竹的味道。
阿诚踮着脚站在床上给明楼换了窗帘,拿着花铲在阳台上又拾掇出了几盆好养的绿色植物,没两个星期,塞纳河边某个公寓的三层楼已经满是洁净阳光的气息。于是他开始系着围裙研究菜谱,法国人的口味终究不适合打小儿本帮菜养大的申城少爷,明楼又不会做,去年一年瘦了不少,实在不想吃就拿咖啡加华夫饼顶缸,阿诚一来,连同速食意大利面一起给撇了。安安生生的吃起了家常菜,桌上的菜系翻着花样几乎就没重过。
明楼翻了一页讲义,探头瞅着被围裙系带扎出的窄腰:“阿诚啊,你再这么喂,大哥定制的西服就穿不上了。”
阿诚想了想:“那我请师傅去给大哥改一下吧。”
他的法文其实说的还不利索,中国学校学的与这边教的还不足够撑起他在法国的生活。但是阿诚学的很快,大哥需要他——如果大哥的衣服穿不上了,那也全是裁缝的错!
等明楼手边的杯子从温开水换成热咖啡,他们已经在法国渡过了“同居”的前三周。明楼翻着讲义,将茶盘边的那块方糖捻入杯中。一块方糖、一份奶,明楼的事,事无巨细,阿诚全记得。
屋子里的灯罩已经偷偷换新,暖黄色的光晕铺满了不大的一居室,原本有些老旧的房子因为细心的打理已经变得温暖舒适。搁在咖啡杯边佐食的曲奇还是热的,隔了两条街那家咖啡铺的手工烘焙,装在印着小熊的铁质饼干盒内被阿诚顶风抱回来。咔嚓咬一口,能一直甜到心坎儿里。
阿诚正跪在地上打地铺。
他们订的床没有到。
法国人干事儿磨叽,外国佬又歧视黄种人,饶是刚到法国就下了订单请人上门测量,却迟迟拖延,甚至直到前天才致电过来——他们订购的Queen Size做好了。Excusez moi?明楼订的是一张单人床好么?测量尺寸的师傅却用地地道道的法语惊奇的表示:“明楼先生,你怎么能如此吝啬,接爱人来法,就算公寓小,也不应该订一张单人床啊!”
阿诚半吊子的法文还听不懂这么复杂的造句,可“吝啬”听了个实打实,坐在一边笑得不要不要。
明楼撂了电话捉过小孩儿抱个满怀,哈他痒痒:“只能勉强你和大哥再挤挤啦!”
谁知阿诚一听愣了,缓了几秒僵硬在明楼怀里一个劲摇头:“别了大哥,我睡觉不老实,又在长个子,再踢着您。”
明楼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阿诚竟喜欢对他用敬称了。明楼此时还是学生,工作又未起步,除了申城出席些场合,日常并未有人这样唤他。他还当自己听错了,愣了愣,那句“你睡得乖不乖,大哥还不知道?”就未及出口。
而他不出口,阿诚就显得有些紧张了,慌忙的低下头道歉:“不是大哥,您别误会。我其实……睡不惯软床。”
“啊?”
“床太软,我睡不好。”虽然真正的原因是不愿意看白种人刁难大哥,哪怕只言片语也不行!但明家的牡丹兰草都是高床软枕,他一根杂草,自小只习惯在硬板床上安眠,改了几年也改不掉,倒是两分借口八分真。阿诚似乎已经在心中盘算了良久,他紧张的咽着唾沫,索性闭了闭眼一气说完:“也别再买了,这边的床,工期长、速度慢、服务更不好。我真的睡不惯软床,大哥若是不嫌……我能在您身边打地铺么?三楼地上不凉。”
明楼的脑子里忽然就像是划过了什么,却又没有抓住。他呆了下,一时不知如何反应。但是他到底是个大少爷,心思虽深在日常上却缺了不止一根弦,看着阿诚有些希冀的鹿眼,扑闪的他心里发痒,喉结一滚就说:“行,你睡睡试试,不舒服换一家再订。”
却没料想,阿诚欢天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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