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别再冲动了,总这样伤一冬天也养不好了。”他说完稍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壮着胆子再补上一句,“以后伤好了最好也不要这样了,我……我修补房顶也很是辛苦啊。”
第三章
转眼间就要到裴五十五岁生日,尉迟真金叫煮饭的阿婆去做碗长寿面。
他跑去厨房看着阿婆做面。阿婆将面揉好,擀成薄片,找出一把长刀子就要切。
尉迟真金急忙拦住她:“哎,婆婆,切的面怎么能叫长寿面呢?你看,你这个切出来才这么短。” 他用手比划了个长度,摆去阿婆面前。
阿婆很不屑:“我做了几十年面条,全都是切出来的。”
尉迟英雄半生,面对悍匪怪兽从未有过恐惧,偏偏是对着女人就会发愁。阿婆态度强硬,他只好贴上去说好话,“婆婆,你好歹将它做长一些,不如我们做个拉面好不好啊?” 阿婆听了更加愤慨:“我老大年纪了你叫我拉面,我哪来的力气?这么多要求,你行,你做啊!” 尉迟遇到平生罕见的苦主,实在无法招架,只好叫阿婆煮了面卤就回去休息,自己拉裴五一起进厨房做面条。
“为师从前在神都过生日,都是御厨来为为师煮长寿面的。那面看来满满一碗,实际上却只有一根,要从一头开始吸着吃,切忌咬断。今天为师就亲手为你做碗一模一样的。” 裴五站在一旁看尉迟忙碌,心中感动和恐惧参半,“师父,真的可以和御厨做的一模一样吗?” “那自然是一样的。”尉迟不断将面团擀细擀长,“你看,这事讲究的就是个福气,揉的过程里也不能断,最需要耐心和细心,也就只有为师这种武艺高强的人可以办得到了。”
师徒两个平日不近庖厨,偶尔开一次工便闹得热火朝天。尉迟不甘心自己一人劳动,指挥着徒弟一会儿擦汗一会儿烧水,在徒弟苍白的脸上抹了好些同样白花花的面粉。 终于把面擀好去煮,师徒两个看着锅里遇水涨大的面,心头都掠过一丝阴影。 尉迟真金拿了个平时吃饭的海碗,对着锅比了比,觉得不太够,于是又翻箱倒柜地摸出个平时不用的汤盆来,这才把自己精心烹制的那一根长寿面尽数捞了起来。 浇上婆婆煮的卤,汤已经快溢出盆边,尉迟真金尴尬地笑了几声,将汤盆小心地推去裴五眼前:“小五,记得师父跟你说的方式吧,要吃完啊。”
裴五看一眼面碗,太阳穴两侧便突突跳个不停。 尉迟赶忙再陪个笑脸,“小五,真的和御厨做的一样……是差不多的,为师这个只是比当年的略粗了那么……一点点。” 长寿面不过是个民间传说,小时候过生日娘亲也会准备,却没有这么多讲究。谁会想到师父忽然变得如此迷信呢?裴五盯着面前那恐怖的汤盆,像个成年人似的暗自叹气。 他把筷子在桌上戳了戳,暗暗给自己鼓劲,下定决心埋头吃了起来。 尉迟见他吃的认真,终于放下心来,瞬间喜形于色,开心之余把桌子拍的梆梆做响。 “好,小五!以后每年为师都为你煮这样一碗!” 裴五吃到一半听了这话,猛地呛了一口,险些把嘴里半生的汤面全都喷出来。如果是今年一年吃坏了肚子躺上几天,倒也还能支持,每年都来一次,大概还是应该提前锻炼肠胃吧?
镇上的乡绅家建的新园子近日落成,为了展示风雅,特意邀请邻里间有些文化的人都来一聚,也学那些文人骚客赏花饮酒。尉迟真金收到请柬后本不想去,但他毕竟曾是三品官员,属于小镇难得一见的大人物,那乡绅便不顾面子被驳一而再再而三地诚挚邀请,用的词句也多是赞美吹捧。尉迟真金对这套倒是受用,不甚强烈的又推脱一次后,第三次收到请柬便还是去了。
赏花会的流程果然不出意外,一些资质平平的秀才对几句打油诗再浮一大白,虽然平淡倒也还算热闹有趣。
裴五不能晒太阳,师徒俩便躲在凉亭里饮酒偷闲。
乡绅玩到一半,猛然发现自己请来的大人物已经半日没有出现,急忙去角落里把尉迟真金找到,请他出来一起赏花对诗。
尉迟真金以徒弟不适见光为理由,再一次谢绝了。
乡绅眼见自己三顾茅庐请来的前任大官无法起到撑门面的作用,心里暗暗焦急,忽然望见正门上方的一片空空如也,一下来了主意。 他笑嘻嘻说道:“我这正堂里还缺一块匾额,今日尉迟大人大驾光临,不如就赐小的一幅墨宝,挂在这上方,可好?” 照理说朝廷官员一定都是饱读诗书,即便文采有限,字也应该写得不错。尉迟真金大理寺三品大员,写副字来挂在正堂,对于一个乡绅来讲面子上已经绰绰有余了。 众人都拍手称好,尉迟真金也再难拒绝,只好应承下来,皱着眉看乡绅准备笔墨。 他许多年前曾有一夜诗兴大发,守在花魁睿姬门口写了许久,终于写下“花影”二字。 尉迟回想当时那两个字,只觉写的有欠水准,不算满意。这次握着笔踌躇一会儿,终于果断落下,写了“弄月”二字。
尉迟真金将自己的墨宝拿起吹了吹,交到裴五手里命他去呈给乡绅看,很有官派地背手立在原地,问道:“写得可好?”
其他的秀才齐聚过来,众人皆发出十分理解的嗯嗯声,称赞道:“很好很好。”
乡绅只觉得一层冷汗渐渐浮出额头。
如果仅是写的差就算了,弄月这两个字若是挂在正堂里,不知道的怕会以为是进了窑子吧。 乡绅心中激烈斗争,举着墨宝的手不住摇摆,终于壮起胆子说道:“大人这字写的……实在是好!只是弄月两字稍嫌简短,不如挂在方才吃酒的凉亭里,更为风雅。” 尉迟瞪起眼睛,“那你大堂中的匾额又要找谁来写?比本座还有文采的人来写吗?” 他虽然样貌俊美,但习武之人不怒自威,一双碧蓝眼睛更是摄人心魄,稍微面露异色,常人便不能承受。 乡绅吓得两腿发软,只得接下话去说道,“那就劳烦大人为小的再写一副。” 尉迟真金咬着笔杆,迟迟不能决定,若是再写花影,好像又是十分简短,不符合要求。他一心急,面色便不好,面色一不好,旁人就会害怕,一时间大厅当中气氛紧张,人人自危。 终于还是有勇士将心一横,硬着头皮出来打圆场。
“大人,我们地处神都西方,神都是帝王所在,紫气缭绕,不如就写紫气东来四个字,沾染些神都的福祉。” 尉迟真金叼着笔皱起眉,“紫气东来这四个字有这么好?” 那人笑道:“旧时关令尹喜见有紫气从东而来,知道将有圣人过关。果然见老子骑青牛而来。这是最有福气的四个字。”
尉迟颔首点头,大笔一挥一蹴而就。“就是它了!”
从此后,这座新宅院便正堂高悬看不出笔画的紫气东来,凉亭挂有歪歪斜斜的弄月。乡绅每日回家都会被自己的两幅匾额震撼一遍,直如梦魇一般想躲也躲不过。久而久之,心里实在憋屈,干脆搬回老房子里,眼不见而心不烦。
尉迟真金回家后狠狠地迷了一段时间练字,只要有空便翻来覆去地写,裴五给他收拾桌子,发现厚厚一叠纸,写的全是四个字,紫气东来。
“小五你看,这四个字为师已经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你挑一副写的最好的,等邝照再来交给他,让他也带回去挂在家中。” 裴五努力地在那堆纸里翻找一番,终于勉强挑出一副小心收好,心中默默为邝照点了根蜡烛。
尉迟真金靠在椅子上喝茶,眯起眼睛盯了盯裴五,“小五,你喜不喜欢为师写的这四个字?” 裴五以为师父也要赐给自己墨宝,连忙下意识地摇头,待反应过来后,又不情愿地改为点头。
尉迟真金趴过来,两手支颔对着他,“那你以后就叫东来好不好?”
裴五愣了愣,食指点向自己,“我,改名叫东来?”
尉迟真金点头道:“你是我的徒弟,以后也要成就一番大业,小五虽然可爱,毕竟不够响亮,我这几日静心练字下来,对紫气东来这四个字特别有感应,果然正如那秀才所言,这是最有福气的四个字。”
“裴东来。”他正色念了一遍,“你喜欢吗?”
裴东来。裴五心中默默跟着念道,他自小不受重视,父母也没读过书,就着排行起个诨名随便叫着,十几年过下来倒也没觉得不妥。但如果改了这个名字……裴东来,紫气东来,里边好像就有了沉甸甸的福气和师父沉甸甸的希望。
尉迟真金见他犹豫,急忙问道,“你不喜欢啦?还是你觉得裴紫气,这个名字更好听些?” “不不不,绝没有这样一回事。我喜欢,真的十分喜欢。师父,你就是这世上最有文采诗意的人了。” 他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
“以后我就叫这个名字了,裴东来。”
第四章
邝照来的前一夜下了大雪,道路湿滑,他将马缰绳握在手中慢慢地走,老远便看到雪地里一个细长的黑色身影正在默默低头扫雪。 那人抬起头,露出一张与雪地同样颜色的清秀面孔,向邝照略点了点头当做是打招呼。
裴东来已经十七岁,小时候总担心长不起的个头近两年抽的飞快,几乎可以与邝照平视了。 他面孔也因为生长而起了些许变化,鼻子和眼眉的骨骼渐渐凸出,五官愈发分明,淡色的嘴唇上方长出了一圈白白的小胡茬。只有下巴还是小孩时期那种浑圆的形状,保留住最后一缕稚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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